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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阳历11月,老人的神色变得沉重了。他一个人走向田野,注视天际,眉 毛不停地抖动。天气晴和,人们在田里忙着,在海上打鱼,没人注意这样一个老人。 树叶铺地,又被大风扫进干涸的沟渠。老人用一个网包往回背树叶,在自己的 小院堆成一个垛子,又用秫秸、破渔网将垛子盖得结结实实。接上的日子老人都到 海边上去,提一个粪筐,沿着浪印往前走。海水不断推拥出一些碎煤和木块,他都 拣到筐子里。 有一天, 他的小儿子穿着胶皮裤子从舢板上下来, 看看父亲筐里的东西说: “*銧!哪*煳胰ダ堤坎痪褪橇恕!崩先嗣挥刑罚焓职涯粗复蟮囊豢槟就纺蟮 娇鹄铩* 他把所有的煤和木头都摊在院里,准备经一场雨后,晾干,堆起来。那时盐末 被水冲去,这些东西烧起来更旺。平时他走在路上,见到树枝什么的,都要捡起来; 现在他每天都去海边捡东西。如果浪印上有一个蛤、一个螺、一条小鱼,他都随手 取了放进筐里。他的每时每刻的拾取和积累终于让人纳闷儿了。有人问他的小儿子: “你父亲是怎么了?”小儿子笑笑:“人老了还不就那样!” 老人住的小院四四方方,是一人多高的围墙围成的,一角是他的小屋。老伴去 世后,儿子让他住新房,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小院宽敞,装满了阳光,他一个老 人舍不下这么多的阳光。 碎煤和木块摊开来,占去了小院的大部分。半夜里下雨,老人穿上蓑衣,戴了 大竹笠走到院里,用一把铁抓钩在木块堆里搅着。雨水在脚下流动,他弯腰取一块 木头片放进嘴里咂了咂,品品还有没有咸味,吐掉,回屋子去了。 白天太阳很好,他翻晒着木块煤屑。这样过了几天,他将它们堆进来,拍实, 然后用泥封好。看上去,院子的一角像多了一个坟丘。 老人拌了一大堆草泥。他用筐子装上草泥,沿着小屋转着,哪里有裂缝、有小 洞,都用草泥糊上。屋后墙上有一个四方小窗,他也用草泥抹上了。 小屋里最大的东西就是一个土炕。这个炕最多睡过6个人:他、老伴、4个儿 子。后来死了3个儿子,死了老伴,小儿子也搬走了。可是土炕依旧那么大。一个 人坐在暖烘烘的大土炕上,看着窗外白雪飘飘,那才是一种富足。老人把小屋的外 部收拾过了之后,又蹲在屋里琢磨土炕。他将土炕凿开两个洞,又用土坯接通了这 两个洞口,沿墙壁垒了一圈。这样土炕里的烟火就会蹿到墙壁上,形成火墙。 他记得这辈子只做过两次火墙。 那一次是在奇冷的冬天里,有几个打鱼的人落在水里。他们有幸攀着冰矾爬上 海岸,立刻昏迷过去。赶海的人把他们救了,背到他这全村唯一有火墙的小屋里, 让脚上的冰一点点融化。老婆子在锅里煮几块红薯,煮得软软的,扳过打鱼人的头, 像抹油膏一样往他们嘴里喂红薯。 “你真有本事。”老人蹲在刚垒成的火墙下,望着锅台夸了一句老伴。 当年她就坐在锅台边上,打鱼人的脚伸到火墙根,滴着水。 他垒火墙时,她为他搬草泥。草泥稀了,稠了,他晃晃手指头她就知道。那年 亏了垒火墙,他们安安稳稳过了一个冬天,还救下了一帮人。这些人如今仍旧在海 里搅水,比当年还有劲:可是她没有了。 老人现在重垒火墙,垒好后就在炕里点上了柴草。火苗“噜噜”响着,不久湿 湿的火墙冒出白汽,慢慢变干。他额上挂满了汗珠,十一月可不是点燃火墙的时候。 从屋里出来,他用剩下的草泥加固了墙壁,然后出了院门。向南遥望,远处的 山影碧蓝碧蓝的。他每天都要看看南山,从颜色上可以知道风雨。 当年救出的是一些血气方刚的汉子,老婆子说:积了阴德!积了阴德!奇怪的 是老天把人间的事情记反了,他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死去了! 那年大儿子被派到南山修水利,快过年了还没有回来。老伴用红薯掺米粉做成 了老大的锅饼,让他去山上看儿子。他到了工地上,最后在一个半里长的山洞尽头 找到了儿子。儿子头发老长,面色就像石头,告诉他:这条山洞就是他们开的,要 凿穿高山。老人慌了,找到他们的头儿说:“这做得成吗?要几辈子?”那个人哼 了一声:“你还不相信革命的力量吗?”他只好放下锅饼往回走。他忘不了一路上 大雪没膝。还没有出山,他就听见了一声轰响。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有人送信说, 儿子被埋在了山洞里! 拉儿子的木轮子车几次陷进雪里…… 那个冬天哪,整个世界都是白的…… 老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转回了院子。他从屋子左侧的小夹道里提出了一个 黑柳斗,里面是些破鞋子。他将棉靴挑拣出来,又找出一个形状奇特的东西:这是 用生猪皮缝成的四方小包裹,里面装满了麦草,上面还缝了两条粗长的带子。他脱 下鞋子,费力地将赤脚插进生猪皮里,又把两条带子缠到裤脚上。生猪皮上的鬃毛 全SL了起来,原来是一种自制的靴子。 这是上个冬天做成的,穿上它踏雪赶海是再好不过了。眼下会做这种靴子的人 所剩无几,更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妙处。 多少人笑话这双靴子,连小儿子和他媳妇也笑。他懒得扇他们耳光,只管穿上 就走。冰雪被他踩出了汁水,双脚却感不到一丝凉气。海边上,在小船边奔忙的人 冻得乱蹦,唯独他一个老头子安然地走来走去。 他试了试靴子,觉得还好。有的地方开了线,他就捻一根麻线,用两腿夹牢靴 子,一针一针缝起来。 车上的儿子血肉模糊。他们尾随车子往前走,不吭一声。 半路上,老婆子一头栽进了白雪里,咬紧了牙齿,脸色变青。 一群人围上掐弄拍打,她才算缓过一口气来。老头子蹲下,解开老棉袄的扣子, 把她揣进怀里往前走去。她身上的冰雪很快融化了,他的衣襟下一滴滴流出水来。 “走吧,回去还得过日子!” 生猪皮干硬了以后赛过钢铁。好几次粗铁针要折断,他都巧妙地寻到了去年的 针眼。以前缝东西可是老伴儿的事儿,他只是满腿泥巴,在院里走来走去,身边是 大大小小的几个儿子。 大儿子的头发有些鬈,一双眼像鹰一样亮。他比父亲高得多,胸脯宽厚。老人 与他去伐树,见他握住斧柄时,手指绕了一圈还余出一段。老头子夜里躺在炕上, 对老伴说儿子的手指有多么长,那可是个有大力气的角色。白天老婆子盯住儿子的 腿看了半天,发现这两条油光闪亮的腿上,有鱼皮似的菱形纹儿!她笑了。 两只生猪皮鞋子修好,中间塞满软草,悬在了屋檐下。 老人又找出一些钓钩和渔线,准备到海上去钓鱼。他盘算了一下,整整有半月 的时间可以用来钓鱼。在太阳和暖的日子里,他要把闪闪发亮的大鱼从海里拖上来, 然后搓上盐,悬到半空里晒干。等到焦干的鱼片晒成时,他就用马兰草捆起来,五 张一叠,像捆烟叶那样。 海上的人太多,小船在远远近近的地方搅来搅去。老人常常因为寻个安静地方 要走上老远。他放出钓钩等待着。 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一条鱼上钩。这是自然的,一点也没有出乎预料。他用 了大号的钓钩,那就只有大鱼才能上钩,让小鱼继续活着吧。又过了半个钟点,他 拉上一条带灰点儿的圆头大鱼。这时小儿子跑来了,帮着他摘下了大鱼,又夸了几 句鱼鳍:它是红的。然后他就埋怨父亲说:“*銧!我从舱里取几条不就结了吗?” 老人继续往海里放渔线。 尽管整个一天风平浪静,老人才仅仅钓了三条鱼。三条鱼都很大很肥美,躺在 筐里。他回到小院,给鱼剖膛、搓盐。 鱼悬到树枝上了。小儿子又送来三条。这三条通身乌黑,不漂亮。他哼了一声, 打发走了儿子,同样剖洗搓盐,悬到树上。 二儿子的一生与鱼紧相联系。在他刚能吃东西的时候,老婆子就喂他鱼。后来 他果然强壮,只是要比大儿子矮上两寸。 他浑身皮肤像鱼一样滑。四岁的时候他到海边上玩,逮到了一条一尺四寸长的 鱼。 他是怎么逮到的呢? 老人后来只要一接触到鱼,就会想到那个费解的事情。六条鱼悬在半空,在暮 色里银光闪闪。他仰脸看了一会儿鱼,又到屋子里去看沸动的锅水。他把鱼身上剖 下的东西煮了,鲜气诱人。 一连几天他都在海边上钓鱼。每天的收获都不超过三条大鱼。天渐渐冷了,老 人清清楚楚嗅到了严冬的气味。严冬眼下还只是藏在水天相连的地方,可是它已经 有了气味。正像一头猛兽藏在远处的灌木中,好猎手嗅得见它的气息。他一声不吭 地盯着从脚下伸到水中的那根线。 二儿子是怎么逮到它的呢? 对付大鱼要有钓钩、网,要有指尖上的力气。可是一个四岁的嫩苗竟然不需要 这一切,笑吟吟地将那家伙抱回了家。 老人用手握住了线,感受到有个东西在另一端挣扎,就欠身拉扯起来。线像一 条钢梁,沉重、冰凉,用拇指拨一下,发出“嗡”的一声。那条鱼在那一端肯定是 张大了嘴巴咒他,腥气熏人。后来谜解开了,它是一条浅灰色的大片子鱼,像一把 伐木的锯子。到了浅水里,它蹿了起来,要咬住人复仇。老人瞅住机会,抬脚踩住 了它。 它红色的眼睛乜斜着他。二儿子出海回来曾告诉父亲一些奇怪的感受,说鱼眼 像人。小伙子高高细细,被海水渍得黑红乌亮,像被一种老漆涂过。船老大金狗旧 社会杀人如麻,杀的全是坏人,如今在海上威震四方。金狗最满意的就是这个细高 小伙子,给取个外号叫“钢筋”。金狗把船开到深海里,说:“不要命的人总是长 命!” 鱼在沙滩上堆成了山。方圆几十里的都来搬鱼山,扔下一块钱,鱼就随便担。 天冷了,大雪落下来,鱼冻成了一根根硬棍。赶海的人互相吵起来,有时就抓起一 根鱼棍横扫过去。 老人在金狗最得意的那个秋冬也没有停止钓鱼。他搞来的鱼个个强壮。老伴为 他送饭,有煎鱼,有巴掌大的棒子面饼,嘿,结结实实咬一口饼,用力咀嚼,甩开 膀子去扯渔线。 那时哪像现在这样钓鱼,蹲着,喘着气把鱼拖上来。 小院的树枝上悬满了鱼。这棵树落光了叶子,又结满了“鱼果”。老人坐在树 下,有时用脚踢一下树干。树木向阳那面悬着的鱼哗啦啦响,他就取下来用马兰草 捆了。干鱼的脊背上还闪着微蓝的莹光,那是从大海深处带来的。这些鱼如果一直 呆在深水里就会活得挺好,它们却偏偏要到浅水里去寻找要命的渔钩! 就像大雪陷住木轮子车的那个冬天一样,这个冬天同样出奇地多雪和寒冷。老 人不怎么出他的小院,只和老伴围住暖烘烘的锅灶。听说金狗的船也不怎么出海了, 只是在海里栽了流网,隔几天进海拔一次网。有一天半夜里涌起了大浪,大海的轰 鸣声就像打雷一样。金狗呼喊他的人快去海上抢网,一群人发了疯似的往堆满了白 雪的海岸上跑。二儿子走了,老人再也睡不着。他穿上老棉袄,用一根黑色网纲束 了腰,往海上走去。 他至今记得那个早上海浪突然安息下来,一群黑乌乌的人站在雪地里,见了他 都扭过头去。他大口喘着走过去…… 就这样,他见到了死在雪尘中的二儿子。儿子满脸血污,左手还紧扯着一片渔 网。金狗领人往东海岸追去了,每人手里都举着橹桨和棍子,还有锈蚀的铁锚。一 夜的大浪把渔网搅乱了,金狗命令赶快拼抢。另一渔队过来夺网,金狗让手下人抡 起家伙。“钢筋”一个人抢来了三块大网,当他瞅准了第四块时,头上挨了一记铁 锚。 他躺在那儿,就像睡在大土炕上一样,顽皮地扭着身子,一只手插在毛绒绒的 雪被里。 拉儿子的木轮子车几次陷在雪里…… 那个冬天啊,整个世界都是白的…… 后来老婆子半夜跑出小院,一直向海上跑去。老头子跟在后边喊她,她一声不 应。前边就是闪着磷光的海水了,她一头栽了进去。他赶紧跳进海里,觉得这漂着 冰矾的水浪像沸水一样滚烫。不知怎么抱住老伴,爬到沙岸上,见她紧紧闭着眼睛。 他问:“你死了吗?你可不能死!咱们还有两个儿子!三儿子快长大了,小儿子也 生出来了。咱们还有两个儿子!” 剩下的半个夜晚他煮了一锅鱼汤,放了很多姜。土炕烧得热乎乎的,上面躺了 剩下的两个儿子和水淋淋的老伴。他知道她死不了,她不会撇下他对付这个冬天。 不过他知道那样的日子也许不远了。大约又过了两个冬天,老伴死去了。这个 女人真好,她伴着老头子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实在走不动了还送他一程…… 以后的冬天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沉着地生起炉火,把小屋里的寒冷驱赶到荒 凉的旷野里。 三儿子和小儿子没有前两个那么高大,他们差不多是一个比一个矮瘦一点儿。 老伴在世时,他曾经感叹:“这就是说,咱俩身上的火力不行了。”老婆子缺少牙 齿的嘴巴咀嚼着一块干鱼,又吐出来填进小儿子的嘴里。 干鱼一捆一捆积起来,堆放在屋角的一个搁板上。老人觉得这差不多了,可是 第二天,他还是带上渔具到海边去。 天冷了,他穿了一件长长的棉衣,真正的冬天就要开始了。海里的船不像秋天 那样欢快,像僵在了阴暗的水面上。整整几天没有看见小儿子了,老人心里有些不 安。这是最小的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后来小儿子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海滩 上了,他才专心地钓鱼。他知道现在的忧虑是多余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小儿子自己有一条船,似乎自在得很。几年以前他要做个渔人,就必须跟上金 狗。年代变了,金狗也死了。这个满身疤痕的船老大死得不明不白,像是被什么人 勒死在船舱里。 小儿子和媳妇扛着网具走在海滩上,那个女人见到老头子在不远处踞着,就会 忍住笑发出一声:“啧啧!” 有一次老人听到她发出的这种声音,就叫过儿子来说: “别再让我听到这个!这是最后一回了!” 老人钓着鱼,十分气愤。前三个儿子都是壮男儿,可是都没有女人;最后一个 儿子娶了个女人,嘴里吱吱响。他想要是老伴在世,不会在乎这种声音的,她真是 一个随和的好人。他坐在海边做活,她就送饭,看他干一会儿。当一个男人老了, 他的女人也像他一样老了,满脸深皱,那么那个女人真是无比珍贵! 有一个冰凉的东西钻进衣领,后来才明白是雪花。他站起来看着,天边有一片 灰色的云彩。第一场雪就这样开始了。 他决定收起渔钩。那个小院里已经准备了对付冬天的各种东西,当冬天走近时, 他就缩进那个小窝里顽抗。他仔细地缠着渔线,一边看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落进海里。 每个冬天开始的情形都不一样:刮一次冷风,或者降一层毛茸茸的霜,有时甚 至是下一场大雨。不过用一场雪开头是最好不过的,它预示了真正的冬天。三儿子 就是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里出生的,后来又在另一个冬天里离去了。他皮肤白白的, 像雪花一样干净。这是老人和老伴所能生出的最俊俏的孩子了,他们看着他长高了, 看着他又黑又亮的眸子、长长的眉梢,真不知道这个小子要来世上做些什么! 那时他来海上钓鱼,到野地打柴禾,都要领上三儿子。老婆子说:“孩子学不 会这些,不信你等着看吧。他不是在海边上做事的料儿。”老头子笑着,可是三儿 子不吭一声,只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他。老人不喜欢娇嫩的东西,人也是一样。可是 这个孩子像个晶亮透明的海贝,让人忍不住就要藏在贴身的小口袋里。 老伴临死的时候,最牵挂的也就是三儿子。 第一场雪照例下不大。雪后不久该是呼呼的北风,沙土会飞飞扬扬。老人准备 了几个麻袋子——当风停沙落的时候,沙丘漫坡上会积一层黑黑的草屑,细碎如糠, 是烧火炕最好的东西了。往年这时候他和老伴干得多欢,跪卧在沙丘上,像淘金一 样筛掉黄色沙末,把草屑收到衣襟里,再积成几麻袋。 风果然吹起来,直吹了两天两夜。风停了,老人提着麻袋往海滩走去。黑乎乎 的草屑都积在沙丘的漫坡上、坑洼里,他一会儿就装满了袋子。把袋子扛到肩上, 要有人帮一把。他一个人只好将它滚到高处,立起来,弓下身子顶住袋子。老伴儿 伸手一推也就行了,他可以顺劲儿来一下子,让它顺在肩上。三儿子跟着他跑一阵, 在沙滩上滚一阵,老婆子不停地叫着孩子。她要留下来继续弄草屑,坐在那儿,伸 手将沙土和黑末子一块揽到跟前。老头子和儿子返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身边堆起 很多的草屑了。三儿子远远地就指着妈妈说: “爸,妈快把自己埋下了。” 不久,老伴死了,就埋在沙丘那儿。 她的坟堆也如同沙丘,大风吹来吹去,沙丘一个连一个,最后分不清她睡在哪 座沙丘中了……三儿子那句不吉利的话至今响在耳边。老人扛着草袋,走累了就倚 着小些的沙丘歇一会儿。他总觉得重新赶路时下边有谁推了一把,他想那还有谁, 那还不是老伴儿那只瘦干干的手吗? 他一连在沙滩上奔忙了三天,小院里堆了满满几麻袋草屑。 天越来越冷了。小儿子有时进院一趟,向手上吹着气,搓着。他说:“爸,刀 割一样。”老人斜他一眼,心里说:你经了几个冬天?小儿子看了看孤树上面,笑 了。树枝上悬了最后的一条鱼。那是条大鱼,油性也足,要多晾晒些时日。他咂了 咂嘴巴,说:“肥得像鸡。”老人抬头看着那条鱼,回想着把它拉上海岸的情景。 好像就是它用血红的眼睛斜了自己一下。小儿子将院里的东西一一看过,又看了屋 里的火墙,一脸的迷茫。 老人一个人在院里的时候,手总也闲不住。他找了块木板,钉上长长的木柄, 做成了推雪的器具。几把扫帚用旧了,就拆开来,合成一把大扫帚。他用这把大扫 帚清除了院子,然后和推雪的木板一起小心地放好。再做点什么呢?老伴儿那时候 见他转来转去的,就和他一起剥花生、剥麻。天还不黑,老伴儿就动手做一家人的 晚饭了,一会儿满院子都是红豇豆稀饭的香味儿。三儿子在院里捕蜻蜓,小儿子负 责保管捕到的蜻蜓。那时候还像一个家。 三儿子读过了初中,在院墙上写了很多外国字母。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数学” 的意思。“数学”是什么意思?他说“算帐”的意思。行了,终于有了会算帐的人 了。老头子亲自推荐儿子到海边卖鱼房里做会计。那时候老人兴奋极了,他终于明 白这个雪白的孩子到世上是做什么来的了。 一年之后,三儿子报名参军。老人并不反对,但还是习惯地咕哝了一句:“好 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儿子把漂亮的眼睛瞪圆了,说:“你怎么能说中国人民 解放军是‘钉’?” 他当兵走了。 他走了,冬天来过两次,都不像个冬天。小儿子长大了,成了这个小院里走出 的第二个渔人。老大死在南山,他算什么?也许该算个石匠吧?这个小院的第一个 渔人可算条汉子,不过不能学他,你得赖赖巴巴活下来……第三个冬天冷酷无情, 滴水成冰,冻死了一头驴,还冻死了一只羊。前线传来了作战的消息,战事演大。 大雪朵像棉絮一样掉在小院里,老人一边往外推雪一边盘算着什么。他有了一种奇 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也经验过,就是那一次从南山走出来,踏着没漆大雪时的 感觉,他在心里小声呼唤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那个冬天的夜晚奇冷,他烧热了火炕,围紧了被子,牙齿还要打抖。那些夜晚 他想,老伴不在了,可不要发生那种事情,他一个老人呆在小院里可受不住那一下 啊!白天他不出门,缩在屋里,连小院也不怎么去。他躲避着什么东西。 终于有人叩响了门。乡长、村头儿,好几个人神情肃穆地跨进小院。其中一人 捧着一摞东西,上面放着一个精制的小盒,盒里有金星闪耀。老人迎上去,看了看, 缓缓地坐在了厚雪上。 奇怪得很,那个冬天他也过来了。三儿子没有了,送回的是一枚立功奖章。老 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东西。 小儿子抚摸着说:“要是金的,就要藏起来。” 一阵风吹来,树上那条鱼碰响了枝丫。老人倚着树干坐着,闭着眼睛。如今奖 章就在屋里的一个小钟罩里,它的一角被磨过,露出了另一种颜色……“你这个混 蛋!”他骂了一句小儿子,仍然闭着眼睛。 门响了一下,小儿子提来一只鸡。老人把它收拾了一下,搓上盐和佐料,悬到 树上。这是要做成一只“风干鸡”,它可以放到来年暮春。儿子叹了口气。老人说: “怎么不出海?” “给小船堵漏呢。” “要出快出,半月后把船搁了吧。” 儿子愣愣地问:“为什么?” 老人没有吭声。他站起来活动着,弓着腰咳着,费力地说:“在家……熬冬。” “冬天可是采螺的好时候哩。”小儿子奇怪地瞅着父亲的脸。 老人再不说话了,坐在树下草墩上,眯着眼睛。雪花无声无息地飘下来。 这一次的雪花越落越大,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大雪下了三天。人们都呼喊着: “好大的雪呀!”老人用大扫帚将雪赶出小院,在心里说:“这算大雪吗?我经过 的那三次大雪,埋掉了三个儿子。” 三天的积雪慢慢融化,天气骤冷。小儿子跑来,伏在窗上嚷:“爸,怎么还不 点上火墙?”老人在熬一锅稀粥,耐心地搅动着,说:“还不到时候。” 积雪化完了,天还那么冷。打鱼的人全都不出海了,在家里生起了火炉。小儿 子忙了一秋,没有拉炭,就抄着衣袖到父亲这儿找取暖的东西。老人没有给他,他 哭丧着脸走了。 这样又熬过了几十天,天气慢慢转暖了,蓝天上白云飘游。小儿子扛着橹桨走 出来, 见了父亲说: “俺这回不是把冬天过去了?”老人端量了一眼儿子,说: “给我回去,呆在家里熬冬。” 儿子笑出了声音,因为他这会儿看见父亲穿上了自己缝制的生猪皮靴子,小腿 那儿还用粗布缠了。 老人对儿子后面的几个渔人说:“回去,回去。” 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往回走了。小儿子一个人站立了一会儿,也回家了。 老人缓缓地走上海岸。大海还算平静。他眉毛跳动着,遥望着水天相连的地方, 又把耳朵侧起来倾听。他好像听到了一件瓷器被缓缓地碾碎,咯吱吱的声音从海底 传过来。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半海水变了颜色。一线黑云在远处悬着, 云与水之间像是闪着紫红色的火苗。海浪一点点加大了,后来卷起一人多高,扑碎 在砂岸上,有“昂昂”的回响。头上还是晴天,可空中分明落下雪粉。空气一瞬间 凝固了,像无形的冰筒把人裹住。老人转身离去,步子急促。当他站在一个沙丘上 回望大海的时候,大海已经没有了。 他知道那是风暴劫走了大海,用它制造冰雪和严寒,然后一古脑儿压向泥土。 天地间有多么凶狠的东西! 他跑起来,一口气跑回小院。 小儿子和媳妇站在小院里,见到老人回来了,就放心地往回走。老人说:“哪 里也不要去了。冬天开头了!” 他点燃了火墙,噜噜火声与风暴的声音搅在了一起。小儿子走到院子里,立刻 呆住了。雪花像一群惊慌的蜜蜂在旋动,树枝上那条肥鱼狠劲拍打着树干。天空一 片昏暗,小院外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他退回了屋里,“嘭”一声将门关严。 老人从屋角提出一捆鱼,挑出两条油性足的扔进锅里。水滚动着,浓浓的鲜味 满屋都是。这种气味使人神情安定下来,小儿子和媳妇笑嘻嘻地围在锅台上。老人 用一个勺子将水面的泡沫刮掉,使汤汁变清。两条鱼的红鳍展开来,一瞬间活了, 沿着锅边游了两圈。小儿媳妇抓了一把葱姜,喂鱼似的投进水里。老人合上锅盖。 一个个冬天逝去了,新的冬天又来临了。老伴儿在世的那些冬天就在眼前,如 今还嗅得着她煮出的鱼汤。几个孩子依次坐在炕沿上,由他捏起雪白的鱼肉给他们 一一填到嘴里。 天黑了,一家人躺在炕上,二儿子装成会打鼾的人,其他的孩子吃吃地笑。半 夜里,老伴儿弓着腰披着衣服,在屋里活动着,添添炕洞里的柴禾,给灶上的铁壶 灌水。她提起铁壶,用铁条捅火,蹿起的火苗把她的脸映得彤红。 小儿子揭开锅盖,舀了几碗鱼汤。 鲜味儿使他媳妇不住声地咳嗽。她捧起碗来,又烫得赶紧放下。她说:“爸呀, 喝汤……啧啧。” 她又发出了那种声音。老人瞪了儿子一眼,走出了小屋。 天黑了,第一阵风雪平息了。院子里已经积下了半尺厚的雪。老人取了那个推 雪板一下下推起来。如果不在夜里将雪清除,那么新的积雪就会掩住屋门。寒气比 他记住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严厉,他紧紧咬住了牙关。他知道这不是平常的冬天, 一切才刚刚开头,没有错的。 他记得有人说过,冬天总是跟老人过不去;可他却在冬天里失去了三个儿子。 三个活蹦乱跳的小子没有了,生他们的那个老人还活着。他还有一个最小的儿子, 如今就呆在暖烘烘的小屋里。老人刨开院里的草泥堆,取了些煤屑木片回到屋里。 小儿子和媳妇歪在炕上睡着了,一溜儿空空的瓷碗摆在一边。老人伸手到席子下试 了试热力,然后给炕洞子添了东西。他盯着洞里的火燃起来,然后又取了麻袋里的 草屑,厚厚地压在火炭上——这样,永不熄灭的文火将使他们睡得更好。一切做过 之后,老人又掩上门走出来,走到院门口。 雪还在落着。茫茫白雪泛出微微的光亮,从脚下铺到遥远的地方。老人的眼睛 一动不动地看着雪地,他怀疑这个新的冬天会漫无尽头。“天哪,我已经损失了三 个儿子,谁都会说那是三个好儿子。三个小伙子三个行当,他们是石匠、渔人、兵。” 老人像守门人似的,蹲在了小院门口…… 1988年6月改于龙口 虚阁网(Xuge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