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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一痴伸出手臂,如一把利剑将她拦在了无法逾越的界线之外,毅然决然地望着她,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尤其中宫您哪!”而后对一旁垂手而立的刀手说,“来吧,不要再耽搁了。”

  贾南风的目光,一寸寸地捋过一痴的每一根汗毛、每一片肌肤。他的身体发肤固然受之父母,可谁又能说那仅仅是一痴的身体发肤?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难道不是长在她的身上?此时,她的双腿、她的腹部就感到了被勒紧的胀痛。

  刀手用辣椒水将一痴的性器一一清洗,之后便拿起寒光闪闪、薄如纸片的弯刀……却又被贾南风拦住。刹那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冲动和激怒,冷静异常地说:“慢着,我来。”

  一痴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可不就是新生?一丝不挂、坦然地朝向贾南风,没有丝毫羞涩、尴尬。

  这似乎是他们彼此确认、彼此相托的最后的时刻……

  贾南风伸出手,将一痴的性器轻轻抬起。

  这就是她全部的爱欲,现在却要亲手将它割舍。

  多少个不眠之夜,贾南风渴望过与一痴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想象着他肌肤、汗液的气味,他的睡姿,他的梦话,他的体温……却从来无缘一见、一亲。现在,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到了……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这就是他们今生仅有的情缘,如此残忍而又幽深,如地狱之不可测。

  贾南风将手里的刀向前伸去,毅然决然,毫不犹豫。眼下,即便是为自己开肠破肚,贾南风也不会手软。这是一痴自少年时便了解的贾南风,也是令他倾慕的贾南风,——她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替皇帝把持朝政的。

  就在此时,她突然看见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怒张、翻转、扭曲,如一条条被火焰炙烤的青蛇,又听见那血管的悲泣、呼号……她调转刀口,迅猛地将刀刃在自己臂上一划,鲜血立刻从她手臂上涌出,左右立刻惊呼起来。

  “牛刀小试耳。”她不以为然地一笑,说。

  一痴没有感到意外、惊慌,贾南风从小便是这样不可捉摸、这样出其不意,更明白她所作何为……只是今生没有可能了,来生,来生吧!

  没等众人回过神儿来,贾南风又以人们意想不到的迅疾,割下了一痴的性器。

  一痴只觉得一线疾风从阴部扫过——竟是这样的容易。人人沉湎于此,而又为此生出无穷烦恼之根,从此再不能烦扰他了。一痴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大轻、大快……

  贾南风呆望着满把鲜血淋淋、现在可以称作一堆肉的一握性器。瞬间之前,它还为一痴所有,是他意义十足的根,现在,它真的只是一握肉了。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吧!”她的声音里回响着无可消解的冤仇,然后抱着一痴的“宝”,头也不回地去了。就像在前朝议政,不容他人置疑地调头而去。

  下面的事情,贾南风不再多想,想又如何?也不敢再看,她的力气已经丧失殆尽,如果再不离开,如她这样决断的人,也难保不会昏倒在地,甚至歇斯底里大发作……

  她不想,绝对不想。

  可是她的下体,感到了冰凉、刺痛的袭击。这袭击停歇一阵又来一阵,不怀好意地折腾不已,——肯定是刀手在用冷水浸过的白绵纸为一痴包扎伤口。贾南风明知不包扎伤口可能会感染,可还是心有不甘。

  这袭击所向披靡,继续左右横穿,直刺她双腿的根部,而后转向、下刺,直抵脚跟,令她举步维艰,——此刻定是有人架着一痴在不停行走。他不但不能歇息片刻,且必得行走三个时辰。

  她口干舌燥,一定是一痴口渴难当。这还是头一天,他还得熬上三天,三天之内滴水不得进,以免尿频伤及伤口。

  这叫她如何是好!明明是一痴净身,她却得忍受比一痴更为疼痛的疼痛。

  不过,哪一招、哪一式,又难得过、痛得过割舍怀里这一握肉?

  她是十足对得起她所爱的这个男人了。

  他那男人之“宝”,就这样随贾南风去了。

  按时下规矩,一痴无权要回自己的“宝”,他的“宝”本该由刀手留存。谁想到贾南风做了他的刀手,现在由她拿去,该是合情合理。

  可是这样一来,原本简单明了的事,怕是无法简单明了了。而自己竞还说出“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那样的话。是一时迷乱,还是不经意间的流露?难道他的内心本就有着自己不解的真情,不到非常时刻难以显现?

  对“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这句话,贾南风未置一词,一痴不相信是她未曾留意之故。

  比起贾午,贾南风其实更让一痴挂心。皆因她丑,无人爱怜;皆因她丑,不公正的事情似乎都该由她担待。

  说到丑、美,不过皮相而已,比如谁在意过自己父母的丑、美?手足亦然。而他们青梅竹马,情同手足。

  文韬武略、诗词歌赋、锦绣文章,哪一样贾南风败于他人之下?

  可她偏偏成了贾家的色子。

  如果贾南风报复,谁又说得出什么?尽管他不赞成那样行为处事。

  即便贾南风面首三千,那又如何?设身处地想想,一个从未有过真情实爱的女人,一旦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为什么不呢?如果她连一个庸常女人的欢欲都没有,反倒不正常了。

  至于贾南风为什么杀贾午,一痴始终不能明白。换作他人,理由是容易想象的,可事情一到贾南风那里,就不能按正常人的逻辑分析。如果说是妒忌,为什么他和贾午订下终身之约的时候,她不杀贾午?即便杀不得,以她的脾性,也会用其他办法让贾午知难而退,——贾南风不乏各方面的聪明才智。

  对贾南风怒杀贾午一事,一痴既不恨之入骨,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怅然若失而已。这是否因为贾午是个香艳女子?而人们对香艳女子的态度,难免有些轻慢。这让一痴的良心不安,可又勉强不起自己的愤怒或痛苦。

  说了归齐,在对待贾南风的情感上,一痴把握不清自己。究竟是同情、手足之情,还是什么?或许说他“痛惜”贾南风更为贴切?

  就在他和贾午订了终身之后,贾南风还曾哭倒在他的怀里,说是朝政难度,心力交瘁……若是贾午哭倒在怀,一痴也许不会那么动心,毕竟眼泪对贾午来说司空见惯,而对贾南风,真比琼浆玉液还难以寻觅。加之那一夜,清风明月,暗香浮动……不,贾南风绝对不会用那种鸡鸣狗盗之徒的办法,比如用什么来自异域的薰香使他迷醉。那夜的暗香肯定来自一种植物,据说有种花香,催人情发。

  他们纵论天下,吟诗做赋……也许因为醉酒,又回想起青春年少。如果人们有过共同的童年,那么有关童年的共同回忆,立刻便能抹去日后生活在他们之间刻下的距离。若不是他及时清醒,后果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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