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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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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萨拉开始给托尼换药。 如果此时有人看到这幅画面,都会认为是一张英雄美女图。 自古英雄爱美人,美人何尝不爱英雄?萨拉一下子就爱上了托尼,最是情理之中。 尽管有美丽的女记者以采访之名约见托尼,可有谁比得了萨拉与托尼日日夜夜的近距离接触?何止是近距离接触?萨拉每天都可以触摸托尼的肌肤,打针、换药什么的,或是说,托尼每天都可以享受美女萨拉的触摸。可是……“可是”是节外生枝的一种过渡。 萨拉一旦不在眼前,托尼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因为她那双吊眼梢吗?中国人种差不多都有这样的吊眼梢,萨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ABC ”。 不,不是因为萨拉的吊眼梢。托尼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是某些时刻萨拉看着他的那种眼神儿,尤其是萨拉定睛看着他的时候。那时,托尼就觉得萨拉不是萨拉,而是另一个人。 谁呢? 但那人又好像不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审视所有人的往生、往往生。这审视,似乎怀有异常神秘的动机。 托尼伤愈出院后,萨拉隔三差五会来他这里过夜。有个晚上,托尼三更半夜醒来,发现萨拉没睡,而是倚在床头,就用这样的眼神儿,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 黑暗中,那两个闪烁不定的眸子,真有点让他毛骨悚然。 自己何以胆小如此?托尼也不能理解。他不怕火焰,也不怕死亡,可是他怕这样的眼神儿。 一旦决定与哪个女人一生一世相厮守,托尼绝对不会怀抱琵琶另想别弹。可如果他准备一生与之日夜厮守的人夜晚常常不睡,如果半夜三更醒来,又发现她总是用这样的眼神儿盯着自己……这日子还怎么过? 时不时地,海伦就得极不情愿地带着她的托尼来到托尼这里,不然她的托尼就会想出各种怪招儿,让她不堪其扰。 比如,藏起她的汽车钥匙,让她无法按时到学校给学生上课。你能想象一个经常迟到的老师,如何还能理直气壮地教育学生? 比如,不吃不喝。人们管这叫绝食。你能想象,一只狗,居然也会使用这种苦肉计? 有时在托尼这里,他们会碰到喜欢睡懒觉的萨拉,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旁,吃她的说不清是早餐还是午餐,一点不像内敛的中国人,反倒比美国人更美国人。 海伦的托尼似乎很喜欢萨拉,每每见到萨拉,都会摇头摆尾,极尽谄媚之能事。看来,连一只狗都懂得选择美女。 它甚至甩开托尼和海伦,与萨拉单独出行。为此托尼觉得海伦的托尼有些水性杨花,对一只狗来说,这真不是什么好品性。 不过总的来说,他们三个人,加上海伦的托尼,就像一个和睦无间的家庭,尤其他们一起上公园的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海伦的托尼有多么幸福,而不是他们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多么幸福。 每当他们三人分开的时候,海伦的托尼就显得痛苦异常,不知何去何从,要走不能走,要留不能留,让海伦颇费口舌。 如果不是那件事情发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会如何继续下去。难道托尼永远不结婚,或是海伦、萨拉永远不嫁人? 萨拉热爱行为艺术,甚至自诩是个不错的业余行为艺术家。 那次异想天开,竟然在海伦的托尼背上,文了一条奇怪的花纹。花纹很长,从它的颈部一直通向尾部。 海伦的托尼坐卧不安,不断扭动身躯,似乎总也找不到一个适宜的体态,又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几乎没有停止过。 “是不是它感到疼痛?”托尼问。 萨拉说:“放心吧,这是一只狗,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再说刺在这样浅的表皮上,不过一时疼痛,我又不缺乏麻醉、用针的经验,很快就会愈合。” 的确,正如萨拉所说,那些针眼儿很快结痂,颜色变深。但事情并没有过去。 对自己背上多出的那条怪纹,不知海伦的托尼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自文身后,有事儿没事儿它就发出沉闷的哀号,像是患了忧郁症。就连生活习惯也改变许多,比如随地排便,这在它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那条花纹像是一个符咒,给人一种不安,甚至不祥的感觉。如果托尼一不小心将目光落在上面,心绪马上就纷乱起来,更有一种被围追堵截、陷入困境的感觉。但只要将目光从那花纹上挪开,心绪就会逐渐平复。 托尼想起萨拉的凝视,尤其是夜间的凝视。为什么会想起萨拉的凝视?这花纹与萨拉夜间的凝视又有什么关联?没有,当然没有,疑惑却陡然而生:到底,他有什么地方值得萨拉这样穷追不舍?——不过,穷追不舍的是萨拉吗?萨拉对他真的是爱,而不是另有所图?可又凭什么怀疑萨拉另有所图?在情爱这个“浮色‘’的后面,似乎还有一种比男欢女爱更具决定性的力量,就像一幅画作的底色…… 这疑惑也许对萨拉不很公平。她看上去很是无辜,似乎并不了解那底色的性质,只知道致力于“浮色,,的调制,也就有了一种盲目和徒劳。 也许萨拉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是事情耐不得重复,一旦重复多次,就会变成规律。 很少发表意见的海伦说:“这很不好,你征求过托尼的意见吗,它是否愿意文身?你没有,因为托尼无法表示它的意见。萨拉,我们永远不能对一个无法表示意见的生命,为所欲为。” “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 “你又怎么知道它愿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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