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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一九四九年后不少人到京城来认老同志,可那一浪早就过去几十年了,怎么到现在还有人来认领?会不会是个骗子?

  老乡并不气馁,依旧热情提示,胡秉宸这才想起几十年前的旧事,人也随之热情起来。

  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又掀起反共高潮,在国统区大肆逮捕共产党员,地下党组织遭到很大破坏,一些党员脱离了党组织,有些支部已徒有其名。同时国民党加紧了对陕甘宁边区的包围,蓄意制造与八路军、新四军的摩擦。为应付突发事变,建:立地下秘密交通的工作被提到日程上来,胡秉宸受命建立一条地下通道,以备国共关系公开破裂时,将那些身份公开、无法隐蔽的党的重要骨干,疏散到安全地带。

  胡秉宸背了个小包袱,用一个多月时间,将沿途情况一一作了了解。在此基础上,选定了几个联络站点。

  第一站选的那个点距重庆不过一天路程,来往人等不必在此住店即可打道回府,途中尽量不作盘桓,以免节外生枝,有次胡秉宸出去执行任务,路上住店差点出事。而且此处位于华蓥山余脉之侧,两岸山峦起伏,是进入华蓥山腹地的路径之一,一旦有事,一天就可进山。

  第二站附近有一大片竹林,林子里的南竹长得非常粗壮,便于隐没,胡秉宸看上的正是这一点。

  第三站那个点虽然没有党的组织关系,但是人很可靠。有同志过去,找他掩护、解决食宿都没问题。可以看出,胡秉宸选的这些点是很有眼光的。

  最后选的那个点出了点问题。

  胡秉宸以朋友的朋友为名,在当地一个负点责任的党员家里落脚。晚上请胡秉宸。吃饭的时候,那党员突然向家人说道:“明天叫打银器的人来!”口气很大,家里有多少银子能随时叫银匠来打?

  胡秉宸立时提高了警惕,暗中找一个普通党员调查,了解到打银器的这个党员本是贫农,挖地窖时挖到许多银子,当年红军长征曾经此地,可能是红军来到之前哪个地主老财埋藏的,银子被他吞为已有,就此发财成了地主。

  “晓得个龟儿子咋个搞的哟,搞成了地主!”这个普通党员说。

  胡秉宸也不明白,一个贫农怎么说变就变成了地主?那时候,这种蜕变还不像几十年后“红五类”说变就变成巨贪、腐化堕落那样普遍,那样让人理解。

  仅这一点,就让胡秉宸觉得此人很不可靠,立刻将他放弃,重新找了一个教员做内线,自己也没有暴露身份,尽快隐身而去,另换手下人出面,在那里租房开了家小酒馆——任何时候酒馆都是人来人便于掩护的地方。那教员后采被捕,始终没有暴露任何与他有关的人,最后牺牲在国民党有名的特务机关白公馆。要是前“贫农”被捕,结果就很难说了。

  那一行,胡秉宸建立了五个联络站点,整条线路布置安全良好,万一出事,很快就会把党的重要干部输送到安全之地。回到重庆后,胡秉宸绘制了详细的路线图,将如何到达那些联络站点、那些站点的联系人,一一向领导作了详细报告。

  像胡秉宸这样的全才,真是“五百年才能出一个”,不论到大别山送情报,或领导地下工作,或侦破“军统”在重庆的通讯系统,或建立秘密通道……样样杰出。如果给他一个总统,相信干得不会比克林顿差,更不会出莱温斯基那样的事故。只可惜给他的天地太小,更可惜他耗去十多年青春、出生人死建立的勋业,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运用,甚至没有得到运用。

  这些联络站点上的同志,随时准备血溅轩辕,在那平凡的地方潜伏着,艰苦地钉到抗战结束。可惜这些花费许多心血建立,又经许多人坚守多年的地下通道,像胡秉宸送到大别山的那份重要情报一样,根本没有用上。

  为胡秉宸调查“贫农变地主”的那个普通党员,就是眼下坐在胡家厅里的这位老乡。

  老乡同样无怨无悔地坚守着胡秉宸当年交付的任务,更没有以此兑换什么好处,问题是新政府不承认他的党龄和他为党坚守多年那份默默无闻的工作。

  由于那条秘密通道由胡秉宸建立,谁也不知道胡秉宸在这条通道上埋伏下的力量,当时又都是单线联系,除了胡秉宸,谁也不能为这个老乡证明什么。自新中国成立后,老乡卖房子卖地,坚持不懈,四处上访,也四处寻找胡秉宸,几十年如一日。人人都说他疯了,但他知道自己没疯,而是忠诚于共产主义理想。他对那些说他疯子、不承认他党籍的人说:“老子为革命献脑壳,你们这些龟儿子就和那打银器的地主一样,反攻倒算我。”他越是这样说,基层组织越是不承认他的党籍。

  “基层啥子水平?打银器噻。”他说。

  所以当他找到胡秉宸的时候,怎能不抓住他的手不放?

  胡秉宸又是兴奋又是伤感,说:“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写份证明。”

  老乡激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再次抓住胡秉宸的手,就像实实在在抓住了烟波浩渺的历史,那些无形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可以触摸。

  那一夜,胡秉宸禁不住从记忆中翻出陈年旧事,想起一九四四年因同样目的,受命建立的另一条水上通道,与他完成的所有重大任务一样,也是一次都没派上用场。

  这些事情,自己想想也觉得奇怪。不是一般的奇怪,而是非常奇怪。

  于是耳边又响起了如《命运交响曲》中那几声敲打命运之门的重击,叩问着一个世纪的疑惑,从人类前途到久远的过去,一一重新评估。回顾自己这一生,惊涛骇浪,十二年内战、十年动乱,花样年华就这样过去了。

  值得吗?

  国际共产主义也分崩离析,甚至互相开火,曾作为他全部生活的价值标准突然崩溃。胡秉宸感到了迷惘、混乱、怅惘,甚至对人类前途产生了悲观。

  将来又是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特别与不受历史成见束缚的吴为纠缠在一起后,他想得更多了。

  罢,罢,罢!

  至少还有一个真诚的吴为。到了这个阶段,吴为在胡秉宸的心目中才渐渐演变为正面形象,不久之后,他就会对吴为说:“你是我碰见的少有的有胆识、有勇气、有毅力的奇女子。我和你的关系,男女之情只是、一个方面,根本的是思想上的一致,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感觉。

  “你是可信任的、亲切的、坦率的人,与你在一起如沐春风,无拘无束无隔阂,宛如同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坐在松枝覆盖的长椅上漫说家常。你是我安全的港湾,是我随时可以归宿的地方。有个可以完全信赖的知己,多么难得!”

  本就处在十字路口,且心中已然有了倾向,只是苦于没有向诸多理论交代的理由方在十字路口徜徉,一旦某个轻如鸿毛的借口杀出,很可能产生重如泰山的效应。

  在检点一生的迷茫中,胡秉宸有了向安全港驶去,在松枝覆盖的长椅上漫说家常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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