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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秦少游的这个句子和句子的背景也算生僻广胡秉宸只是不觉抒发,并没想得到吴为的回应。

  一句秦少游,立刻缴了吴为的械。想不到这个“老共”居然知道秦少游,知道这样不常为人提起的句子!不似“剪不断,理还乱”、“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之类动辄被人传诵的名句。

  如果说胡秉宸以前对她妄谈曹禺、冰心、《红楼梦》、林黛玉以附庸风雅,更还有对Dickens阶级观点的批判以装腔作势,那么说到诗词,说到秦少游,可就得有点真本事了。

  作为胡秉宸的下属,吴为未必不知道他的才能,未必不知道他可能成为多种行业高手的潜质,但也不过敬佩而已。比如人造卫星可是了得,与她又有何干?敬佩与滋生感情的仰慕、崇拜等等,有着明显的差别。

  只有到了秦少游这里,才让她真正刮目相看。从此这个矮小的男人,让她觉得像了教授,而不再像副部长,也就是说,像了自己的同类,从此对胡秉宸有了一种原则上的认同。

  也就是说,吴为又重新陷入“爱屋及乌:”或“爱乌及屋”的泥潭。

  好感也罢、爱情也罢,产生的就是这样没有道理,没有逻辑。但那时,吴为也还能对胡秉宸的把戏保持警觉,伶牙俐齿地回道:“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

  没想到吴为回他这么一句,也叫胡秉宸不得不另眼相看。啊呀呀,这个女人哪——不寻常!又一想,是暗喻他的虚浮吗?

  不求利禄,功名何妨!

  想来吴为也理解了他何以引用这个句子,所以才回了这么一句。

  下面的句子就看怎么理解了,闹不好可就意蕴深长。她是有心还是无心?胡秉宸追问道:“下面呢?”

  吴为不过想说,既然回去当京官,何谈不得已?没想到马失前蹄——

  下面的句子该是:“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李白这首诗,与男女之情完全无关,要不是胡秉宸步步紧逼、层层设套,接下去倒也无妨。可现在,很容易为移花接木制造可乘之机,她怎么能接这样的句子?只好说:“忘了。”

  胡秉宸接着说道:“该是不道风吹絮,但挂咸阳树……”

  果不其然!还是被胡秉宸移花接木了。

  明知胡秉宸篡改,但那样明显地暗示了他的心思,吴为只好故作不知。

  胡秉宸一向喜欢将古人的诗词改头换面,想当年他对表姐绿云说的那句“怎一个谢字了得?”还不是从李清照的《声声慢》“怎一个、愁字了得”来的?

  多年以后,当他又与吴为离婚与白帆复婚之后,还会不断地给吴为寄些改头换面的诗词——既表明对吴为专情,也表明了对白帆最后的忘恩负义;既表明拈花惹草本性难移,也暴露了“得拈且拈”的痞气,晚年的胡秉宸是越来越不堪了。

  我自岿然不动的吴为,直等到胡秉宸的行程越来越近,才突然慌乱起来,想不到一句秦少游惹来这样的大祸。拉过一张纸,坐下写了:“梨花就要开了,您却要走了。”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用两个手指捏着那个条子,奔赴刑场似的走出门去。一出门,就碰见胡秉宸背着手;在田埂上如笼中之兽焦灼地踱来踱去。

  他在等她!

  吴为觉得脑袋空了,心涨得就要爆炸,脸色惨白地捏着那张条子向胡秉宸走去,一句话也没有,把条子递给了他。

  胡秉宸好像等的就是这张条子,一把抢了过去,塞进兜里,然后各自转身走开。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7

  胡秉宸走后,吴为天天到很远的小河那儿去,依在梨树下,坐看对岸的梨花。

  漫山梨花让她想起宋代严蕊的词:“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又记得严蕊因不明不白的牵累,押进牢房。真是文化人,传说在牢里还填了一阕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大半人在遇到不能为世人了解的冤屈时,就会向往超脱尘世的生活。有时下河游泳,只要到了水里,马上就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本不是这个世纪的人,二百年前的一场潮水把她带上了岸,潮水退去时却把她忘在了岸上……那么胡秉宸呢,该是二百年后的人吧。

  看着梨花盛开,又看着梨花谢了,直看到河边的芦苇茂密起来,这时干校就撤销了。她也跟着回到北京,又过起了上班下班的小公务员日子。偶尔想起在干校与胡秉宸的相处,就如想起小时叶莲子逼她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

  有天正在低头审看那些审不完的表册,听见办公室门嗵的一声开了,觉得那门开得有些异样,但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接着有人站在她的面前,接着又听见那人说:“你好,吴为同志。”

  她机械地握了握一只伸过来的手,又机械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快步走向办公室外。

  办公室的门又关上了,这才明白刚才那个人是胡秉宸,这才感到她的五个手指那样疼,一个个像被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了。不知道胡秉宸用了多大力气,也实在看不出矮瘦的胡秉宸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从此没有了消停的日子,天天都有一种陷落、坠落的感觉,无缘无由,无法遏制。

  胡秉宸当然知道吴为跟着干校一起撤回了北京,虽然他们每天由同一个大门进出,却也和天边一样的了。

  就算在大门口碰见她,他也没有理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专车里跳出来,只是为和她打个照面,说一句:“吴为同志,好久不见了。”不好,好像他老在计算多久没有见到她。

  那和她说什么好?

  胡秉宸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他根本不会跳下车。既然不会跳下车,又何必费心琢磨见到她说什么?

  每每在秘书送来的文件中,看到与吴为所在部门有关的文件,心里总是一惊,思绪便会从眼前一大堆庞杂的事务中游移开去,想起那些下雪的日子、雪地里扔雪球的那个女人和等在雪地里的自己……怎么总是下雪的日子?

  深思远虑的胡秉宸突然没了分寸,开始为找个理由与吴为见面而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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