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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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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一点缝隙也不留地把她们紧紧压缩在了一起,且坚固无比,什么力量插得进来?不论是爱人、父亲、兄弟、朋友…… 胡秉宸又怎能懂得谁也不能从叶莲子那里把吴为夺走的缘由! 有多少次,吴为试图对胡秉宸说一说她那不长也不短、无法与他那光辉灿烂一生相比的一生,希望他能理解她不能把任何人放在叶莲子之上的缘由;希望有一个力量能把她从那个紧得不能再紧的胶合状态中拉出;除了对叶莲子的爱,她还需要其他的爱…… 叶莲子过世后,当吴为对胡秉宸说起这件太过沉重,难以随便提及的往事时,胡秉宸却张着报纸坐在沙发上。吴为怎么不懂那典型的英式回绝?但她不甘放弃地问:“亲爱的,你在听我说吗?”并侧了侧身体,希望绕过挡在胡秉宸脸前的报纸,看到一张略表同情的面孔。 回答她的是一阵掀动报纸的声音。她伤心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啦!” 胡秉宸这时就从报纸后面闪出他的脸,放出英式社交场合上的典型一笑,悠悠说道:“怎么,难道让我也跟着你痛哭一场吗?” 想来胡秉宸也是用这副嘴脸对待叶莲子的。吴为还埋怨母亲不能与他相处,她是错怪母亲了。可是她已无法对叶莲子说一声“对不起”了。从此吴为断了念,无论如何,她是找不到一个疼她,更不要说是拉她一把的人了。 最后的吴为并不想放任自流、坠人疯狂,她不是没有作过挣扎。在明白她的至爱胡秉宸不肯舍给她一只手后,甚至丢弃前嫌;去找过她的仇人顾秋水。 起始他们谈得还算投契。有个晚上顾秋水问吴为:“你现在常有孤独之感吗?” 她回答说:“不是孤独,而是孤零。以前没有,母亲去世后才有的,总觉得我在世上没有根儿了,没有了骨血相通的人。我倒不怕孤独,这该算是母亲留给我的一笔遗产,我们多年过着孤苦零丁的日子,对生活本没有更高的期望,一旦这种局面出现,很能应对。” 顾秋水又问:“你是不是觉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吴为说:“……淡了,也淡了……朋友算是不少,可母亲去世后,我痛苦得无以自持,可翻遍电话号码本,却没有一个可以打个电话诉诉衷肠的人。”“你丈夫呢?”顾秋水瞥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现任妻子。 吴为惨然一笑,无言以对。 顾秋水想起与胡秉宸的那次接触,吴为哪里是他的对手?心里便有些不忿,“我真不明白,你养着、供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什么意思?他爱你吗?尊重你吗?” “他爱过我,我也爱过他。”“你真不像我的女儿……男女间的事是最不值得认真的事,为这种事情受罪更是一个不值得。” 吴为的感觉开始不对。这是他一时激愤之言,还是从来如此?难道他对母亲也没有认真过? 顾秋水很快撇开无足轻重的男女话题,继续说道:“是啊,我现在也常常感到无依无靠,无根无由,无来无去,茫茫人海无以酬对。不论你高兴、你痛苦、你感伤,都无人可以言说。回想一生形影不离、舍生忘死的朋友,今天我去看他、明天他来看我,一天不见都不行,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可却没有一件可以铭心的回忆。”不为儿女情长所困扰的顾秋水,这时动了真情。 吴为幽幽问道:“你梦见过我妈吗?” 他说:“有时候梦见。是过去的日子,可又不是熟悉的旧时场景;在一个说是生活过的地方,可早不是:话也说不出,影影绰绰,似是而非,像是那么回事又不是那么回事。梦也是错落的,这个人连着那个人,有时候电影里的人物竟接上了梦里的人,电影里的人生也接上了自己的人生。、醒来感叹,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有些事想弥补也弥补不了了,想千什么都干不成了。元稹写过很多悼亡诗,我都忘了,就记得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尝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有什么用呢?人都不在了。 “我们这一辈子是白过了,说什么理想;追求,到头还不是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荒唐。就是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东北军里的那些人,不过就是打打麻将,还有什么?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又是卡拉OK,又是出国,花样多了……不过你老在你妈生活过的地方跑来跑去,又能有什么收获?什么都找不见啦。” 吴为说:“对我是个安慰,了我一个愿。其实是在找我妈。明明知道找不着她了,但能找到一种心境也好。佛家不是说‘从来事世由心造’吗?就是这么回事。” 说着,说着,就说到吴为小时很怪,自然又说到她在柳州那场弥天大火中的表现。 顾秋水说:“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我那时候在哪儿?” “你和阿苏在桂林啊。”到现在为止,吴为想到的还只是事实的叙述,丝毫没有挑衅的意思。 “没有,我没有跟阿苏在一起。” “那我妈怎么会躲出来教书?”顾秋水鄙夷地说:“你妈还能教书?她不过小学毕业,就算当了老师也是混。” 顾秋水哪怕有一点反省,吴为也绝不会旧事重提。正像顾秋水是在枪子儿、炮火中长大的那样,吴为是和着叶莲子的苦难-起长大的,叶莲子的每一分苦难都嵌在了她的生命里。自尊自爱的叶莲子,却从来没对这些苦难的制造者顾秋水诉说过它们的功效。可现在,她要是不为叶莲子向它们的制造者顾秋水说一说它们的功效,她要是不在顾秋水这副无赖的嘴脸上来一拳,就太对不起叶莲子了。 “这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残酷蹂躏把她逼出家门,她还不能自学成才呢。解放以后她年年都被评选为模范教师……” “要说你在延安时候不给我们写信可以理解,因为我们在敌占区,通信不便。可是一九四O年春节前后你就到了香港,无论如何算是居有定所了,为什么不给我们写封信?” 与刚才谈论“孤独”的时候比起来,顾秋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上哪儿找你们去!” 吴为冷冷地叼了他一眼:老顾,你装什么糊涂啊!“你不是把我们托付绐了包家和包家的司机董贵了吗?给董贵写封信,准能知道我们的下落:再说我妈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能上哪儿去?” 他又说:“我没钱哪,没钱怎么给你们写信?”“你到底是因为不知道上哪儿找我们,还是因为没钱才不给我们写信?哪怕你来封信说你还活着,说你目前有困难,等情况好转再接我们去团聚也行啊,也会给我们一点儿希望,省得我妈望穿秋水。难道没钱的穷人都得把老婆孩子扔了?再说你也不是没有钱,怎么就能把我们甩给包家当保姆?能怪人家对我们不好吗?你都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人家管得着吗?” 顾秋水跳起来,说:“敢情你是来替你妈讨账、报仇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打死我吧!”然后像个泼妇那样往吴为身上撞。 吴为本想说:不,我不是来讨账的,我就要坠人深渊了,哪怕一根稻草现在对我也至关重要;而你我之间不止一根稻草,还有血液中那根比稻草结实一点儿的线呢,我就是来对接这根线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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