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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这女人既然是从一一二师的司令部里出来,就肯定是一一二师某个军官的家眷。

  顾秋水一直说,那就是第一次看见叶莲子的情形。

  可是他错了,他绝对错把另一个女人当做了叶莲子。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定是司令部里哪位长官的亲眷,而不是叶莲子。

  因为叶莲子根本不可能坐人力车,更不可能到一一二师司令部去。

  叶莲子随着父亲、继母,进入城市之后,饭是吃饱了,人也长高、长胖了,可却过着另一种一言难尽的日子……

  无论如何,人是需要一点花费的。好比已届“花期”的女孩子,每月都需要的那点纸张,可是叶莲子仍然没有一分钱的自主权。

  她对金钱的需要既简单又复杂。除了那点最必需的纸张外,比如,还想为继母做点什么;比如,还想自食其力地继续上学。

  很难想像她那样迷恋上学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她能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也许与史峤的相遇更加强了这个愿望,尽管史峤S经不知何处去。

  所幸定县出膏药。家家摊膏药是定县一景,房东的闺女摊,叶莲子也就跟着摊,摊完了送去领工钱。

  第一次领到工钱的时候,手心儿里的热气,竟把那几个无情无义的铜板焐出了些许的温暖。回家路上,叶莲子一面浏览着街旁的摊子,二面想着怎样孝敬一下继母。快到家的时候看见一个烧饼摊子,想起继母爱吃芝麻烧饼,就买了四个。卖烧饼的伙计用长长的铁钳子将烧饼从烤炉里钳出,一个个烧饼胀鼓鼓、热呼呼、喜滋滋的。叶莲子担心路上烧饼凉了,就把烧饼揣在怀里,随之胸口也热了起来,以为继母一定也会给她一个如芝麻烧饼这样可亲的笑脸。

  她急煎煎地往家走,急煎煎地拍着大门上的门环。里面影影绰绰不知在嚷些什么,没人听见她在敲门。

  侧耳听了听,就听见继母在说:“什么十八岁的大闺女?早就二十了,再不把她嫁出去行吗?”

  “你让我把她嫁给谁呀?”父亲说。

  “王连长呀,不是刚死了太太吗?”

  “他净嫖窑子……”

  继母大有深意地笑着说:“哎哟,哪个男人不嫖窑子?”

  叶莲子虽然不知道这个王连长是谁,但肯定镶着大金牙,梳着大背头,张嘴就是“妈拉个巴子”对女人也只有两手,不是打她们的嘴巴子就是摸她们的屁股。就听从家里牌桌底下不时蹿上来的那声不知真假的尖叫,倚在一旁的太太或非太太的屁股,肯定被狠狠捏了一把。

  叶莲子心里一急,就更用力地敲起门来。

  继母嫌嫌地问道:“谁呀?”

  “我。”她小声小气地答道,“噢,莲子呀!”声音却是极慈祥的。

  叶莲子带着急于献宝的浮躁,一刻不可多待地扒着门缝往里张望,只见继母那总是躲在鼻梁里不肯出来的两个黑眼珠,现在却齐刷刷地向两扇大门掷来。大门外面的她,立刻感到置身于它们的杀伤力下。

  怀里揣着的热烧饼,一下就凉透了她的心窝。

  一脚迈进门后,却忘了自己急煎煎地敲门是为了什么,一时怔怔地站在那里。

  “回来了?”继母问。

  这才想起揣在怀里的烧饼,“妈,这是给您买的。”她有点担心继母会拒绝,想想,那双具有极大穿透力的眼睛,是怎样穿透门板又落实到她身上的吧。

  可是继母亲亲热热地拍打着那四个烧饼,说:“哟,还热着哪。”转过脸来就刺了叶志清一眼,叶莲子哪儿来的钱?还不是叶志清背着她给的。

  叶莲子也就知趣地退了出去。如果没有被打人过另册、或无权无势、或寄人篱下诸如此类的经验,是不大可能了解“知趣”这种状态的。对于有着这些经验又想保持最后一点体面的人来说,“知趣”,真是一块再好不过的遮羞布。

  而后就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为攒学费而奋斗。为了攒学费,叶莲子一次又一次咽下对女学生装的追求。上不了中学,穿一穿那套女学生装也好。她多少次在想像中穿上那件月白色短褂、那条黑布裙、那双白棉纱袜子和那双黑色带襻鞋,或是那件月白色竹布大褂、那双白鞋白袜,别叫旗袍,一叫旗袍就上了档次,就更不能说明叶莲子那点虚荣的渺小。

  这套女学生装其实花费不大,可她始终没能穿上,直到出嫁后还让顾秋水给她做了一套,可是那张面孔已经不同。如今继母将婚嫁提上叶莲子的日程,她的中学之梦只好彻底破灭。

  不管坐在人力车上的女人是不是叶莲子,顾秋水正是由于这个误会得以认识了叶莲子。

  在浓香甲溢的花草堆里,寡淡的叶莲子真像浑吃海喝后那杯解渴的清茶。可是别忘了,清茶不过是清茶,解渴之后,浑吃海喝还是大部分人的最爱。

  有人对他说:“……那是师里叶军需官的小姐,和孙连长住一个院子。”

  他就骑着自行车来到那个有枣树、柿树,还有碌碡的小院,不把自行车支在孙家窗下,而是支在叶家窗下。在请君人瓮的办法上(不说追求女人),顾秋水和胡秉宸有着同样的天分。

  从此,叶莲子的窗下就多了一道风景。这道风景一旦进入-个待嫁女子的视野,就别有深意。

  军人会骑马倒没什么希奇,尤其在“胡子”起家的东北军里;相反,会骑自行车,就非常地时尚。

  叶志清既希望叶莲子有一份好日子,也巴不得遵照老婆的意见,抓住机会把女儿打发出去,但却看不惯这个招摇的师里有名的花花公子。据他所知,顾秋水就在托人向他提亲的当儿,还在和项连长的太太偷情。于是叶志清说:“我们家姑娘还小,不急着找婆家。”

  顾秋水也看不起叶志清那个小矬胖子——总是眦着一双滴溜圆的眼睛,不但用滴溜圆来证明自己所言所行的金科玉律,还用它为自己的狗屁不通壮胆。

  如果叶莲子不是因为还有一难,也许不会孤注一掷。

  父母还在壮年,不论夜晚或白天,她都得多加小心,否则就会一头撞见令人尴尬的事情。她不明白,并不穷困的父亲为什么不肯多租一间房子,或许还摆脱不了全家一张炕的老家习俗?她能躲到哪儿去?怎样才能有一方自己的空间?父亲和继母绝不会把自己永远留在家里-,倒不是她这个负担的斤两问题,那个时代,哪儿有女儿不出嫁的道理?可是嫁谁呢?她着急,她实在着急啊。

  与史峤的那场梦,美则美矣,却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也许等到老大不小,父亲会把她嫁给哪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军人当填房,好比死了太太的王连长。史峤之后,她怎能甘心那样一个出路,反正是无路可走,只好碰见谁就是谁。比比那些军人,顾秋水也算是出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盘算来盘算去,叶莲子只好硬起心肠放下史峤。逃亡意识更使她知道应该怎么办。而且一办到底不能拐弯,就写了一张纸条塞进父亲的口袋,很简单的三个字:“我愿意。”叶志清看到这张纸条,想到了女大不可留的老话,是啊,木嫁顾秋水又嫁谁呢?看看周围的军官,比顾秋水更不像样的很多,又不能回乡下给她找一个丈夫,最后只好同意了这桩婚事。

  叶莲子那张“狗急跳墙”的条子,被传说得沸沸扬扬,谁也想不到,少盲寡语的叶莲子能如此惊世骇俗。

  他们很快订了婚。订婚不久,顾秋水就随包天剑到湖北“剿匪”去了。

  在鄂豫皖剿匪总司令张学良的指挥下,东北军一一二师沿平汉铁路布防,意在消灭羊嵝洞一带共产党徐海东部。但徐海东部全部转入地下隐蔽,保存实力,暗中发展,根本不与他们接触。

  给叶莲子写信就成为顾秋水枯燥军营生活的惟一乐事。他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把小说名著或是唐诗宋词里的句子改头换面;然后寄给叶莲子或与朋友吟唱。这种偷梁换柱的手艺,顾秋水不但比当时的,甚至比以后从事这个买卖的贩子高明许多。

  由于驻在武汉南湖,顾秋水还写过这样一首诗——

  憔悴扶病一登楼,放眼天南地北头。

  鹦鹉洲边芳草绿,江山无处可埋愁。

  非常的张恨水,非常的文明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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