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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按理说,一个偷过人、养过私生子的女人,应该很解风月。在他没有正儿八经与她谈情说爱之前,这正是让他鄙夷之处,可又忍不住猜想,吴为的床上功夫该是何等了得,和她做爱又该是何等酣畅。

  也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讨个妓女做二房。

  直到和吴为上了床,胡秉宸才知道她根本不解风月,甚至还得他来调教。这真让他不能理解,甚至让他有些失望。一个偷人、养私生子的女人,算得上是沧海桑田,怎么能不解凤月!

  爱恋是个技术活儿。胡秉宸的风月之说,指的就是技术上的等级。而吴为认定技术都是细枝末节,她崇尚的爱,是把命都能豁上的爱,是可以为之下地狱的爱,何谈献身!

  她对技术的疏忽,导致了一个致命的弱点,不会调情。岂不知最能拴住男人心的,是调情的技术,而不是那种搭上命的爱。

  她有过多次恋爱的记录,频频换场的原因倒不是见异思迁,相反,她对爱情非常专一,专一到置身某场恋爱时,绝对不会注视场外任何一个男人。

  这种恋爱观导致的严重缺陷是对待她的所爱,也像对待那把就餐的叉子。

  正像本书第一章第二节中写到的那样。

  她刷得很仔细,连叉齿中间的缝,也用洗洁布拉锯般地擦了很久。

  到了二十世纪末,除了英国的皇家御厨,或是已然寥若晨星却仍固守旧日晶位的高档饭店,或是某个冥顽不化的贵族之家,还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的时候,擦洗叉齿中间的缝隙呢?

  哪个男人经受得起这样的擦洗?又有哪个男人愿意置身这样一把叉子的地位?

  她就只好一次次换场了。

  叉子也好,技术活儿也好,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最后还不都是以上床作为讨论的终结?

  说起来真像她非常讨厌的、绕来绕去的哲学。

  他有时也到东安市场旧书摊上逛逛,翻翻旧书,一个上午就过去了,随便扔一个子儿,也许就能买到一本很好的书。好比那本《浮生六记》,就是在丹桂商场的旧书摊子上买的。

  也就是在那里,他看到了小说《呼啸山庄》,并被那爱情的强烈所惊吓。在他和吴为正儿八经恋爱之前,怎么也不能相信,世界上竟会有那样强烈的爱。

  那时他就怀上了一个梦想,这辈子一定要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在上海始于百乐门的那场情爱,也因时间、条件、地点的参错,未能如愿以偿,日后回忆起那一场因白帆的举报、领导的干预.而告终的情爱时,不过那么一笑,奇怪自己竟甘为那场恋爱受到上级警告。

  他一生都在不甘地等待着一场恋爱,直到吴为出现,才算圆了那个梦。可是等到晚年,回想起和吴为的情爱,也不过那么一笑,奇怪自己曾为此梦魂牵绕。

  书看累了,就到东来顺饭摊上吃份肉饼和一碗红豆小米粥。那时候的东来顺,除了雅座,楼下大棚里还经营物美价廉的饭摊,除非家长带他们到江苏风味的森隆饭店回味一下南方口味,他喜欢大棚里那不拘形式的随意。

  像胡秉宸这样一个俊朗又不失英雄气概,懂得品位而又不失纨挎,大雅大俗、有形有款、永远的新潮又永远的怀旧,要什么情调有什么情调,一点、一味、一丝、一毫地品味生活,的全方位男人,实在世上少有,恐怕也是“五百年才能出一个”。

  这样的男人恐怕也再不会有了。他是那种家庭和社会环境缺一不可地造就出来的“全才”。比之他的生长环境,后来的男人总像因为偏食患有某种营养缺乏症。就像吴为说的:“现在猿为什么不能进化成人了?因为没有了那种生存环境。”

  更有他的革命经历。虽然没有为革命而献身,但也曾时刻准备着,只是没有得到实践的机会;如果遇到那样的机会,胡秉宸绝对不会犹豫;方方面面都很匮乏、贫瘠,并且崇尚革命,特别崇尚浪漫的革命献身精神的吴为,怎能不为这样一个既出生人死地革命,又精通中西古今爱情典籍的男人所迷醉?

  这就是吴为为什么对他说:“只有我才了解你的价值。好比一件出土文物,上面沉积着万年的泥土,一般人觉得不过是个土疙瘩,也许顺手就扔了,碰巧有人知道它是文物,也能鉴别它的颜色、造型、年代……但只有我才能鉴别出他人鉴别不出的、使它得以精美绝伦的奥秘。”

  可她忽略宁胡秉宸臼后几十年布尔乔亚的锤炼,在那种锤炼下,不但英国是脆弱的,精美更是脆弱的。

  胡秉宸觉得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知音。

  过了很久、很久,即便吴为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也还认为:“不论怎么说,你在你那个阶层当中,还是最优。秀的一个。”胡秉宸倨傲地“哧”了一声,说:“何止我这个阶层!”

  6

  在一瞬的迷茫中,胡秉宸几乎带着爱意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日本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爱女人,也被女人所爱的俊美潇洒的男人。这反倒是和父亲朝夕相处时不曾想到的。

  胡秉宸没有见过父亲的女人,只见过他的如夫人,据说是妓女从良,可是并不漂亮。那时他对男女之间的事理解还很肤浅,所以并不漂亮的如夫人,让他一时颇为费解。

  父亲的一生过得舒舒服服,在家族的银行里做着一份经理的工作,如他们这种出身的男人那样,没有什么创造性的工作,也用不着。人生于他们不过是一场惬意的消遣。

  父亲既会下围棋也会,桥牌,何况麻将,且样样玩得精通。每周定期去英国人开办的网球俱乐部打两次网球,就像女人定期到美容店去做美容一样。还喜欢算命,兼收并蓄地享受着东西方文化的行乐精粹。与儿子们并不多话,几个兄弟中最偏爱的可能是胡秉宸,觉得他最像自己,最有前途,最可托付。所以他临死前给如夫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有困难去找秉宸吧。”

  在大学读书的长子胡秉寰,虽然才学过人,可是沉迷佛经。三儿子身体不好,不像是长命的样子。

  在一般人眼里,长子胡秉寰是个怪人,家境虽然富裕却总是剃个光头,着一袭布质长衫。他的温文尔雅、安详沉稳,与胡秉宸的虚浮冷傲以及那刻意做出来的英国派头,迥然不同。

  胡秉寰读书多而随意,精通历史、诗词歌赋,连父亲有时还得听他三分。每个星期回到家里,胡秉宸总是绕其左右,问东问西,他的历史知识、旧学底子,大都是从胡秉寰那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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