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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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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叶志清很快又说了媳妇。这和移情别无恋关。谁也不应该指责他那么快就忘记了墨荷,那样的指责既不人道,也很娇情,总不能要求一个对“性”相当务实的男人,去效仿“抱柱”那一类矢志不移,类似(天方夜潭)的神活。贾宝玉和林黛玉也不过是个故事,闲时读着解闷倒是好的;对情窦初开的人,不失为一个层次较高的范本;一些酸盐假醋的文人,尤其可以照葫芦画瓢,来一段东施效颦。 没有人告诉秀春,但是一看小姑姑和奶奶扫房、起猪圈,满院子抓鸡,抓得掀房揭瓦过年们的,她就知道要有继母了。 “家里有地,城里有钱庄买卖……”叔叔像是清点自家的钱柜。 “这亲事才叫门当产对。”奶奶说,好像叶家突然发了财。说罢又朝秀春看了看,秀舂就内惭形秽地缩了缩脖子,好像她已经不配做叶家的人。 “也在旗。” “您老说‘也’在旗是什么意思?好像咱家在旗似的。”小姑姑投有好气地顶撞着奶奶。 “那是。”奶奶说。 “那是什么!咱家不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吗?我大哥真会吹,不知怎么骗上手的。” “你别这么说,你大哥现在是张大帅队伍上的人啦。”“您还有脸说这个!”小姑姑把拔了一半毛的鸡往热水盆里一摔,混着鸡毛和鸡屎臭的水溅了满锅台,“他要不是因为嫖窑子拿了人家柜上的钱,让人家告到衙门,才不会跑去当兵呢。哼,这个穷日子还不是他造的,他把我们大伙儿的家当全折进去了,我凭什么给他媳妇拔鸡毛,我不,我偏不厂一直对小姑姐怀恨在心的婶婶,发现她们之间竟还有同一种仇恨,便对她有了好感,使人想起“共同的仇恨比共同的利益更容易使人结成牢固同盟”之类的名言。 小姑姐不拔鸡毛就下拔,再说她有病,而且还是治不好的病。婶婶捡起小姑姐扔在锅台上的鸡,几乎带着一些爱心,接下这个没干完的活计。 到了迎娶的时候,陪送的娘家人,套用了叶志清当年往秀春外祖父家送聘礼的老手法,每个人手里都捧了一个红包,吹吹打打非常热闹。 看热闹的人都说:“瞧瞧,老叶家又娶了个阔媳妇。” 所谓陪嫁,其实都是叶志清买的。他故态复萌,为这次婚娶又挪用了公款。但是作案手法已经大有长进,否则他也不可能在这里体体面面地做新郎。 马车上、地面上,铺着清一色的红毡子,说是新娘子的脚不能沾地。新娘子一下车,就像从马车上落下一片红光,非常晃眼。 在这一片红光里,秀春知道一个和妈妈截然不同、可以降住父亲的女人来了。 有人说:“瞧瞧,腰上还挂了个照妖镜呢,那是冲着秀春她妈来的。” 秀春往她腰上一看,果然挂着一个铜盆那么大的照妖镜。 地往前一迈步,就看出比叶志清高出半个脑袋,要不是罗锅,就得高过一个脑袋。 她的罗锅实在厉害,在腰跟那里生生地窝了一个拐脖。 场面闹得挺大,有人在门槛上放了一个马鞍子,鞍子上放着铜钱,新娘子从上面跨了过去,说是讨个吉利。 秀春不知道,叶家迎娶自己母亲的时候是否也这样的热闹?希望不是。 可是一揭盖头,人人吓了一跳,大家实在明白不过,这样的女人还能嫁出去,真是她的运气。 一张脸不但像马脸那样长,还长着——口马牙。眼睛极大,两个黑跟珠却各有半个藏在鼻粱里不肯出来。这张脸上扑着极厚的粉,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匹马刚从面缸里钻了出来,真是惊天动地。 这样的阵势,一下就把新郎淹没得没了踪影,等人们见到他的时候,总以为他是出其不意地从那匹马的胳肢窝或是马屁股后头钻出来的。 到了继母盘腿住挂着红幔账的炕上一坐、开始坐帐,离吃子孙饺子还有一两个时辰的时候,秀春就看出了问题,就知道这两个人吃不成子孙饺子。 吃子孙饺子的时候,饺子果然掉在了地上。 虽然秀春知道他们吃不成子孙饺子,一旦成真,反倒让她惊诧得不能相信。她望着掉在地上的饺子,对自己这种预知事物的能力着实感到惊愕。周围的人群和喧哗的人声似乎立刻隐去,只有她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地当间儿,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凶是吉。 正像秀春预见的那样,继母一个孩子也没有生育。新娘子像是没有在意,从容梳洗,换下礼狈,穿上娘家陪送的旗人大褂,梳上燕尾大头,下地给客人点烟、倒茶,在老爷们儿的荤话玩笑面前,倒有一份遇事不惊的笃定安详。 婶婶撇擞嘴对小姑姐说:“她是旗人?我可不信,别看她梳了个燕尾大头。” 小姑姑说:“你想我大哥什么时候说过实在的话?” 家里人很快就知道,新进门的媳妇和叶志清,是一副配伍应用得相当得体的方子。 第二天父亲起得挺早,身穿东北军军装,披一件灰色斗篷,戴一顶大檐帽,很神气,很威风地在自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父亲这次回家办喜事,很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他又带了钱,还清了爷爷替他顶的债。 秀春不明白,他怎么又成了好人?其实人一有了钱势,大半就会被人当做好人。小姑姑句婶婶为这个斗篷争沦了很久。 婶婶说:“是他的。”小姑姑说:“借的。”婶婶说:“这么好的东西,淮肯往外借?再:不就是租的,你看他老守着,怕赔本儿似的。” 正在给鸡切食的秀春一抬头,叶志清看到了她脑门儿上的皱纹,像个小老太太。 他原该有个健壮的孩子来证明家里的富足,他担心秀春会在新媳妇面前丢叶家的脸,就吩咐道:“去,到那边干活儿去。” 因为蹲的时间太长,秀春一站起来就两眼发黑,她扶靠着墙,摇摇晃晃向父亲指定的地点走去。 补过很多补丁的棉袄和棉裤上,沾满墙上和地上的尘土,像一只极听话的在土窝里打过滚的小脏狗。偏偏这时候继母从屋里走了出来。父亲说:“快叫妈。” 她觉得继母的那张脸和妈妈的脸差得太远,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 迎娶时继母挂在腰上的照妖镜早巳取下,感觉上却是妈妈的脸和继母的脸,同时在那镜子里漂浮着,像在河里游泳似的,而自己也好像跟着一起晃来晃去。她揉揉眼睛,想把就要被她叫做妈的那张脸看看清楚。 “快叫啊!”父亲催促着。 她不是不叫,她得先把脚跟站稳。她像是站在河里,河水流得又很急,几乎把她冲倒。 “人家不爱叫,你干吗非让人家叫?我还当不起这个妈呢!” 真是的,怎么一上来就让她当妈?昨天以前她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而且她觉得这个孩子阴郁、畏瑟得谁看了都觉得自己亏心有错,不招人欢喜。一旦下了这样的结论,就马上把她从脑子里打发出去,“我得给老太太请安去。”父亲扭头瞅了瞅太阳,都快晌午了,“今天就免了吧,我跟老太太说了,你身上不舒服。” 她想起自己确实不舒服。夜里炕烧得不好,冷一阵热一阵的。饭食更不好,清汤寡水的,不但让嘴里得不着什么,连肚子里也得不着什么。说得天花乱坠,嫁过来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小姑姐、妯娌叔叔、婆婆全像合计好了,一致对她千好万好,反倒让地觉得藏着什么阴谋。 院子里东一堆粪、西一堆柴火,也寡薄得不成阵势。这草房呢,还漏顶,以后势必下雨漏雨,刮风漏风,指不定还得从房梁上往下掉老鼠、长虫。 这时候她看见了小姑姐,就势往丈夫身上一斜,“哎哟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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