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洁 > 无字 | 上页 下页 | |
二一 | |
|
|
当然从感情上来说,我多么希望和你再见一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中国,更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见,想到这里我很伤感。直到现在,我还深爱和我恋爱时的你。 在国外接到你要求离婚的信后,多少日夜想像着如何与你重建我们的感情,可是从我们恋爱起到现在,二十七年中千难万险、感情上受过的种种伤害.使我身心俱废,如果没有你的诚意和协助,我是再没有勇气和力量来做这个尝试了。 回国后去街道办事处正式办理手续之前,不但我自己,也请律师多次问你,我们的婚姻有无挽救的可能,你也拒绝了。看来我们今生的情缘已了。只好这样了。 但想到你有一个安定的晚年,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 我又到穆尔河来了,小河从我的脚下温存地流过。你还记得吗,八七年春天我们到这里来过,在小河边拍照留念?……我把照片也带来了。祝生活美满! 吴为 寄自欧洲亲爱的秉宸: 你的信使我热泪长流。 我非常懊悔同意离婚,那是在一种赌气和自尊心作用下的同意。你当时如果态度和善些并给我些时间,听我把这些年的委屈以及造成我精神疾患的原因说一说,不会有今天!你我闹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我们性格的悲剧。 多年以前我就对你说过,我是个非常敏感而又感情细腻的人,你又总是那样地多情一对旧日的,还有随时都可碰到的——而不为为你投入了全部生命的我一人所有。让我多么伤心! 说什么也晚了……吴为 寄自欧洲 胡秉宸气得用手指点着白帆,“白帆,白帆,这些信我原想等我死后,请你还给吴为、可是你像个乡下老娘们儿,像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那样,偷看、偷拆我封好的信件,没想到你是这样没有风度,没有水平,你怎么干得出来这种事?看来我是所托非人了……你根本不配我的尊重、我的信托!” 白帆反唇相讥道:“你就配我的尊重、我的信任?你和吴为直到现在还偷偷摸摸见面,我要不防范一点儿还了得!” 胡秉宸大吼一声:“你带着小保姆给我回你原来的住处去!” 这一下白帆才噤声不语了。 不过,胡秉宸为什么想要在他死后让白帆把这些信还给吴为?这门心思里又埋伏着什么玄机? 5 胡秉宸一走,吴为随手就把那些橘子给了开电梯的工人。 她把这看做是一种洁身自好。 她不可能像当年白帆那样,在医院里一面嚼着她给胡秉宸送去的营养晶,一面解恨地说着:“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吴为这婊子、破鞋有的是钱!” 吴为又不肯当着胡秉宸的面这样做。在胡秉宸面前,她给白帆留足了面子,毕竟白帆是他的现任太太。 此外也不能排除吴为那点小计谋,她料定胡秉宸回家之后,面对白帆的审问,不得不点滴不漏地汇报此行的细枝末节。 她的淡然处之,正是这样地把白帆远远留在了永远不能企及、超越的地方。 之后不久,吴为的情况就越来越糟。 算起来,从两岁开始就落在她肩上的种种责任全了结了,真到了她该发疯的时候了。 这本该应在叶莲子头上,但叶莲子没有疯,因为她肩上负有责任;一个有责任感的女人是不会疯的,就像吴为在责任未了之前也不能疯一样。 可是叶莲子把使她致疯的缘由攒了下来,这种积攒就像财富的积攒那样,是可以继承的。 这些缘由历经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化解,却一点损耗也没有地传到了吴为头上,加上吴为自己的存货,她就足够地、放心地疯了。 开始,零霾村上的那片蓝天,常常幻化在吴为的眼前。 她对着那蓝天久久地微笑。那是一种无从延伸或演绎的微笑。她也常常看到她的灵魂飞飓起来,在早已不存在的零孤村和早巳不存在的丹阳观外一望尤垠的塬上,追逐着老也追逐不到的叶莲子。 渐渐地,她很平稳地过渡到了能吃、能喝、能活,就是不会说话的状态,不论见了淮,不论回答淮的话,都是一句“妈妈”。 自从她能感知这个世界以来,她说过、写过多少句子?现在她全不知道了,只记住了一个“妈妈”。 她的嘴唇老是不出声地嚅动着,诵经似的。 那是她的魂魄正行走在莽莽大荒之上,边走边将自己一生的罪过,对天,对地,一一陈诉。 可是周遭连个让她可以抵消罪孽的——比如说报应,或讥屑,或辱骂——也没有。莽莽大荒沉默着,不肯舍给她丝毫赎罪的可能,她是不能得到谅解的了,尽管她的一生也是千疮百孔。 一个人,不论犯了多大的罪,只要还能用某种形式赎回他的罪,就还有那种叫做希望、赖以支撑的东西。吴为是连这样的希望也没有了,即便她不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 所以她并没有完成她一出生就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义无反顾地对叶莲子许下的那个愿:妈,我是为您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的。 人们不得不把吴为送进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里,折腾了一辈子的吴为再也不折腾了,地的生活也终于安静、平安下来。那是世人只有到了疯狂的地步,才能得到的安静和平安。 疯子是什么?疯子是不再能构成意义。 叶莲子会不会感到吴为有负于她呢?虽然她已不在人世。 | |
|
|
虚阁网(Xuges.com)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