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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我那时真是钻了牛犄角,认为站得起来、站不起,对她脑萎缩的病情发展至关重要。如果从这样小的事情上就倒退下去,以后的倒退就更快了。

  为了让她自己站起来,实在用尽了心机。

  我先是假装要把她抱起来,然后又装作力不胜任、歪歪扭扭像要摔倒的样子,嘴里还发出一惊一乍的惊叫,心想,妈那么爱我、疼我,见我摔倒还不着急?这一急说不定就站起来了。

  可是不行。

  我又推高发动的档次,打出唐棣这张王牌:“唐棣年底就回来了,她不是说要带您去吃遍北京的好馆子吗,您自己要是站不起来,她怎么带您出去呢?”

  还是没用。

  深知她盼望着一九九二年我带到她美国去和唐棣团聚,又说:您也知道,飞机上的厕所很小,根本进不去两个人。您又爱上厕所,要是您自己站不起来,我又进不去怎么办呢?

  这样说也没用。又知道妈极爱脸面,在先生面前更是十分拘谨。便故意打开厕所的门,明知先生不过在卧室呆着,却做出他就在厕所外面的样子,说:“你看,妈就是不肯站起来。”

  妈着急地说:“把门关上,把门关上。”

  就是这样,她还是站不起来。

  后来我发现,她起立时脚后跟不着地,全身重量只靠脚尖支撑,腿上肌肉根本不做伸屈之举。既然不做伸屈之举,自然就不能出劲,不能出劲怎么能自己站起?

  我立刻蹲在地上,把她的脚后跟按在地上,又用自己的两只脚顶住她的两个脚尖,免得她的脚尖向前滑动。以为这就可以让她脚掌着地。但她还是全身前倾,把全身重量放在脚尖上。而且我一松手,她的脚后跟又抬起来了,这样反覆多次,靠她自己始终站不起来。

  现在回想,这可能又是我的错。

  她术后第一次坐马桶的时候,突然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快,我不行了。”我吓得以为出了什么事,奔进厕所一看,原来她上身前倾。两脚悬空,自然有一种要摔向前去的不安全感,难怪她要恐怖地呼叫。

  那时我要是善于引导,将她整个身体前移,使她两脚着地,并告诉她坐的时候重心应该稍稍往后,起身时重心应该前移,以后的问题可能都不会有了。

  我却不体谅她大病初了,在正常生活前必需有个恢复过程,反而觉得她的小题大作让人受惊,根本不研究她为什么害怕,就气哼哼、矫枉过正地把她的身体往后一挪。她倒是稳稳地坐在马桶上了,可是两只脚离地面更远了,如果不懂得起身时重心应该前移,使两个脚掌着地,再想从马桶上站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对于一个本来就脑萎缩、又经过脑手术的老人来说,手术后的一切活动等于从头学起,第一次接受的是什么、就永远认定那个办法了。以后,没有我的帮助,她自己再也不能从马桶上站起来了。

  人生实在脆弱,不知何时何地何等的小事,就会酿成无可估量的大错。

  也许她的敏感、她对这个手术的一知半解也害了她。自己给自己设置了很多受了伤害的暗示。她认为既然是脑手术,自然会影响大脑的功能。

  大脑的功能既然受到伤害,手脚自然应该不灵。

  这时她又叫小阿姨扶她起来,我因为急着到装修公司去,就嘱咐小阿姨别扶妈,还是让妈自己站起来。

  在装修公司忙了一天,回家时一进胡同,恰好看见妈和小阿姨从农贸市场回来。小阿姨没有搀扶她,而是离她几步远地跟在身后。她连手杖也没拿,自己稳稳当当地走着。这时她看见了我,就在大门口停下,等我走近。

  我搀扶着她走上台阶,她的脚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我想,好险,幸好我扶着她,就回头对小阿姨说:“走路的时候你可以不扶她,但要紧跟在她的身边,万一她走不稳,你得保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上台阶的时候可得用劲搀扶着她,不然会出事的。”

  妈还买了半斤五香花生米,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街、最后一次买东西了。不过半斤五香花生米。晚上我问小阿姨,妈是不是自己站起来的。我是多么想要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会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小阿姨说不是。还是她扶妈起来的。

  我感到无奈而又失望。

  她说,妈还对她说:“你干嘛不帮助我?我请你来就是要你帮助我的,你怎么不听我的净听你阿姨的呢?你别听你阿姨的。”

  妈不但过于敏感,且取向颇为极端。

  她之所以这样讲,一定是又为自己制造了一份寄人篱下的苦情。诸如,因为她是靠我生活,自然在这个家里说话不算数;自然指挥不动小阿姨:保姆自然势力、谁给她工资她就听谁的……等等。

  妈是永远不会理解我的苦心了。她不理解我的苦心倒没什么,让我不忍的是她会从自己制造的这份苦情里,受到莫须有的折磨。

  晚上,大家都睡下以后,我还是不断到客厅里去看她。她似睡非睡地躺着,猫咪亲呢地偎依在她的怀里。它把头枕在妈的肩头,鼻子拧在妈的左颊下面。我在沙发前蹲下,也把头靠在妈的脸颊上,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妈没有说话,一直半合着眼睛。

  那就是我们少有的天伦之乐。我当时想,妈的病好了,我们还能这样幸福地生活几年。

  为了不影响她的休息,我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十月二十三,星期三。

  一早我就起床了,把头天晚上泡过的黄豆放在“菲利普”食物打磨机里粉碎,给妈磨豆浆喝。此物早已买来多时,这是第一次使用。

  然后我又让小阿姨去买油饼。

  妈吃的不多。她的食欲反倒没有在医院时好了。

  服侍妈上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臀部有一圈出血性紫癍,根据部位推测,显然是昨天我让她练习自己从马桶上起立未成,在马桶上久坐而致。

  当时我倒是想了一想,即便坐的时间长了一点,怎么就能坐出如此严重的一圈瘀血呢?但我很快就否定了可能有问题的取向,心里想的总是妈手术后百病全无。要是我能往坏处想一想,肯定早就会发现问题的严重。

  也因为我们家的人,身上常常出莫明的出血性紫癍,过几天就会自行消失。妈也如此。我也就大意了。

  但这一次发展到后来,轻轻一碰就是一片。所以星期三的发现,已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从这一圈紫癍的发现到妈过世,不过就是五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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