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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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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丽文吧,晚上等我来接你。”陈咏明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着。他大概用的是个公用电话,里面乱七八糟,什么声音都有。 “接我? ”郁丽文奇怪了。自从结婚以后,他再没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今天他是怎么了? “你现在在哪儿? ” “在城里。” “干什么来了? ”郁丽文有点怨他,昨天晚上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也不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不能等到过两天再办呢。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回头再详细告诉你,现在不好说。下了班等我,好吧? ” 没有什么好吧不好吧,他从来就是指挥一切的。在他那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果断里,并没有对妻子的不尊重或大男人的浑不讲理。有的,只是对他们的相爱、对一个人的意愿便是两个人的意愿的自信。 下班以后,郁丽文匆匆忙忙地把几本医学杂志塞进手提包,又对着门上的玻璃瞧了瞧自己的影子,掠了掠散乱的头发,急急地披上风衣,边往袖子里伸胳膊,边往楼下跑去。她在心里笑自己,怎么,又像当年去赴他的约会。这么多年了,他们好像仍然没有爱够。 没有,楼下并没有陈咏明平时开的那辆绿色212 吉普在等着她。她拣了一张对着医院大门的长椅坐下,想着,不一会儿就会看见丈夫那张坚毅的、永远也看不够的脸。 清洁工在院子里扫荡着这个工作日里最后的痕迹。 郁丽文爱她的医院。 米黄色的大楼已经陈旧,楼角和楼顶的四周,被夹着灰尘的雨水,溶化的雪水,浸渍出灰黑色的色带。远远看去,像一个浅色的、装得太满的盆子,深色的液体正不断地流溢出来。 然而,这栋楼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学会走路,在这里遇见陈咏明,在这里生下两个儿子。 这医院有点像一个荒僻的小车站。别说是特别快车,就是普通快车也不会停站。上上下下的乘客,绝没有披浅色毛料夹大衣,坐小汽车,身后跟着个秘书的大人物。也没有穿着三接头皮鞋,拎着颜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轱辘旅行箱的时髦人物。有的,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穿着缅裆裤,腰里缠着家织家染的蓝布巾,吸着种在自家房前屋后、呛得人嗓子眼里发辣的烟叶子。这小站上,也许只有一个站长,一个售票员,检票员也许就是他自己兼着的。一个调度员,也许还得扳道岔。一个号志员…… 可是他们全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忠于职守,并不觉得直到现在还用手扳道岔有什么寒伧…… 社会,目前还是由这样一个多数组成的。 她便是这多数里的一个。她没有什么更大的才能,医学史上绝不会记载她的名字,学术交流会也不会请她去作报告。然而,她在数脉搏的时候,会实打实地数上足够的一分钟,绝不会数三十秒乘以二;不会在听诊时和别人聊天;不会在值夜班的时候睡大觉;不会用病人听不懂的术语去打发、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绝望的病人……医生的岗位不在医学史上,而是在救死扶伤的责任感上。 到了现在,郁丽文还保留着当女学生时的习惯,每当一天过去,她会反省自己,这一天过得好吗? 有没有什么差池? 现在,在这美妙的黄昏里,一面等待着丈夫,一面体昧着一个紧张工作日后的劳顿。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乐趣。 七点一刻。陈咏明怎么还没来呢? 郁丽文开始不安起来。陈咏明是个守时的人,几乎可以用“精确”两个字来形容他对时间的概念。在厂里开生产会、调度会或办公办时,他要求每个人的发言时间是十分钟。他说:“卡死时问有好处,这会锻炼出讲话简明扼要的优点,我们没有必要把时间消耗在讲废话的马拉松会议上。 十分钟还少? 如果有十个人开会,这就是一个小时零四十分,然后还要留出时间形成决议。“因此,一开会他就把手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谁发言超过十分钟,他立刻打断,再也不要听。一开始有些人很不习惯,要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说完,会后陈咏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么办? 只有等待下一次生产会,或调度会,或办公会,党委会。那就会影响工作、生产,会吃批评。这迫使讲话不得要领的人,不得不迅速地提高发言的水准。 郁丽文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出了车祸? 陈咏明开车开得太快。即使在市内的马路上,也会开到一小时四十到五十公里的速度。在城外的公路上,他会开到六十。要不是因为公路路面质量不高,或是怕汽车散了架,他还会开得更快。胆小的人坐他开的车,准得吓出心脏病来。 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医院门口,翘着齄袋往路口望去,她的心,随着每一辆绿色吉普车的经过,希望地升起来,又失望地沉下去。 有个自己会开汽车的丈夫可真倒霉。 她颓然地坐回木椅上去,几乎要哭了出来。 暮色更浓了,一辆“红旗”牌小轿车驶进医院。她看都没看它一眼,更没有心思去想,坐“红旗”车的人怎么会进这个小医院看病。 直到陈咏明站在她面前说:“等急了吧? ”郁丽文才抬起因为焦急而显得迷乱的眼睛,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令她等得那么心焦的人。他怎么会坐了这辆车? 又怎么会来得这么晚? 她又是恨又是高兴,竞好像失而复得一般,噘嘴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狠狠地白了陈咏明一眼。 陈咏明的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妻子爱他,想他,他是她的命根子。“我不是好好的吗。” “怎么会坐这辆车? 我还一直注意你那辆吉普呢。” 陈咏明的情绪立刻低落下来。眼睛里的情绪是复杂的。那里面有对自己尊严被伤害的义愤;有不得不违心之后的自我轻蔑;有死不回头的执拗;有准备应付一切变故的镇定…… 陈咏明转身走向汽车,对司机说:“谢谢你,请回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 他在郁丽文身旁重重地坐下,顺手掏出香烟。打火机亮了,照着他一双愠怒的眼睛。“田部长的车……” 郁丽文等着,轻轻地向他更加靠近。陈咏明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然而香烟熏得她眯起了眼睛。陈咏明注意到了,侧过头去,把烟喷向一边。他默不做声地一口接一口地狠狠吸烟,又一口一口地喷烟。郁丽文知道,丈夫在生闷气。 最后,陈咏明把烟屁股一扔,好像决心丢掉盘桓在心头的不快,站了起来。“走吧,上去看看吴国栋。” “啊,敢情你不是来接我的。” “谁说不是?!”陈咏明已经恢复了常态,调皮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郁丽文跟着他向住院部走去。 上楼梯的时候,陈咏明又说:“一反常态。上午田守诚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到上级组织部门谈谈对整顿企业领导班子的意见,下午又亲自到厂里来接我。上次部里召开厂长会议,别说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挨着个去每个房间看望各厂的厂长,偏偏不去我的房间。你以为这是疏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吗? 才不呢! 在他那里,一招一式都是考虑了又考虑,谋划了又谋划的。” “现在又为了什么呢? ” “哼! ”陈咏明冷笑。“现在有个说法,要提我当副部长,田守诚乐得做出是他一手提拔,并且积极拥护的样子。暗地里却在散布我有野心,想当部长,打击别人,抬高自己。那篇报告文学就是给自己树碑立传,为往上爬而制造的舆论。” “我不要你当部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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