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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不知有意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干校设在一个劳改农场里,劳改犯人不知迁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喽,那个年月,臭老九和劳改犯是差不多的角色。就连休假日,也是沿用的劳改农场的办法,十天休息一次。天经地义,理应如此。《旧约全书》中《创世纪》的第一章很可能漏去一笔,耶和华上帝在六个工作日内把天地万物都创造齐了之后,一定又加了三天班,再造了点什么。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后.所受到的惩罚也不只是怀胎、生产的苦楚,丈夫的管辖,必须汗流满面终身劳苦于长满荆棘和蒺藜的土地上才能糊口。

  分给万群的那间小屋,是劳改农场职工家属的一间厨房。也许南方人普遍长得矮小,房子显然比北方盖得低矮,像贺家彬那样的个头,挺直了腰板,脑袋几乎可以顶上房椽。

  那间房子又暗又潮,房角里、床板下,凡是鞋底儿蹭不到的地方,全可以看到一层白毛。那地方做豆腐乳和豆豉一定很合适,在那样的房间里,除了人不发霉,什么都可以发霉。冬天,阴冷、阴冷。取暖的木炭,是五七战士在山窝窝里烧的,然后每人自己上山背下来。入冬以后,一天也不间歇的雨,一气可以下上七七四十九天。山路又陡又滑,就是男人,就是肩上没有一副木炭挑子,浑身上下也会滚得像个泥猴。

  那一天早上,天还黑着,集合的哨子就响了,人们吵吵嚷嚷地互相招呼着,提醒着不要忘记该带的东西。万群靠在床上,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屋外的一切声音都和她是无关的,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她听着上山背炭的人走远了,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万群知道,她应该上山去背炭。然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她曾努力迫使自己爬起来,却是真真的身不由己。能够自己行动的,只剩下了思绪,她探身摸摸小儿子身旁的暖水袋,已经凉了,应该换上热水;悬在头上的尿布,和刚晾上去的一样,依然湿漉漉的,但愿儿子别再尿湿,再没有可换的干尿布了;她又多么想吃一碗热乎乎的、煮得软软的挂面,哪怕没有虾仁、鸡蛋……在北京的时候,她却顶讨厌吃挂面。

  应该有一盆炭火,烤干尿布,烧点热水,煮一碗挂面。但上哪里去找火呢? 她原是不肯求人的,现在就更加不能。“反革命家属”! 这是丈夫留给她和儿子惟一的遗产。哭吗? 她才不哭。并非所有的人,在夜路上遇见打劫的强盗都要哭的,人适应灾难的能力,远远比想象的强。

  感慨、追悔,全都无济于事的。孱弱的她,只能像一头母狼那样顽强地把身边的小儿子养大。

  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他原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文化大革命”中,像万群这种“逍遥派”闲得无聊的产物。

  万群在自己心上与其说是找到了母爱,还不如说是找到更多的责任。也许她是例外,很多人以为女人的爱像蓄水池里的水,随便什么时候一开闸门,就会哗啦、哗啦地流泻出来。

  丈夫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品,婚后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和睦,人们的白眼,阴冷潮湿的小屋,她不得不挣扎着自己照顾自己月子的苦处,万群全当成她对生活的轻信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没有更多的希求,只求时光快快地流逝,到那时,一切当时觉得惨痛难熬的东西,都会成为回忆。

  当发湿的木炭,在每一间阴冷的小屋里哔哔剥剥地爆出小火花的时候,人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围着红泥小火炉,一面喝着白酒驱寒,一面嘻嘻哈哈地穷寻开心。就在这时,万群那被人遗忘的小门开了,方文煊和贺家彬背着两麻袋木炭走了进来。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在雨里整整地淋了一天啊。他们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也分辨不出他们之中谁曾是局长,谁曾是某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们只是两个背木炭的人,两个被寒冷、饥渴、劳顿困扰,同时又对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充满了同情的人。

  方文煊那一头并不浓密的花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显出方方正正的额角。厚厚的嘴唇冷得发青,眼角、额头的皱纹里,亮晶晶地蓄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右脚上的雨靴被山上的毛竹划破了,身上那件对襟的老蓝布棉袄太瘦……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挣扎过的狼狈和无奈。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场景,不知怎么竟会使她联想到圣诞之夜和圣诞老人;想起大学时代,年年除夕的化妆舞会;想起年年“三八节”早晨,宿舍窗台上放着男同学送给女同学的节日礼物……然而,那一切不过是快乐的游戏,这里却是良知对艰难、复杂、严峻的生活做出的回答。

  好像没有干校、没有万群丈夫的自杀、没有反革命家属、没有雨、没有陡滑的山路、没有木炭……好像一分钟以前,方文煊刚刚在北京谁的家里品完茶、聊完天,恰巧在王府井大街上遇见了万群,打个招呼似的问道:“火炉在哪儿? ”

  贺家彬从堆满破东烂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炉。

  方文煊又问:“有引火柴吗? ”

  贺家彬又在床底下乱翻。“没有。”

  方文煊出去了。过一会儿拿来一小段杉木和一把砍刀。贺家彬动手劈柴生火。

  方文煊环顾着让柴火熏黑的棚顶、从门脚下不断渗进来的雨水、墙角里空了的水桶、木箱子上没有洗过的碗筷和几个空空的玻璃瓶,哦,还有一只瓶里,装着一点盐。

  这本是一个缺东少西的穷乡僻壤,这本是没有自来水管道的山沟,这本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万群本是活该……这一切本没有半点奇特和不寻常。然而,共产党人的良知却在方文煊的心里高呼:这不人道! 他谴责自己,在他心底的某一个角落,不那么光明。为什么他不如贺家彬,为什么他没在她失去丈夫的当天,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来看她? 他怕! 怕重新失去刚刚“解放”得到的自由。自由,这字眼决不意味着行尸走肉,否则这字眼儿又有什么意义? 如今连他自己也在亵渎这曾经写在辉煌的战旗上的字眼儿。

  离开那小屋时,他说:“有什么困难,还是要说,这并不是乞求而是权利,每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权利。为了将来,你还要尽的义务。”

  有一盆火该多好啊! 那屋子立刻像一个休克病人重新恢复了知觉。

  贺家彬打水,洗碗,收拾木箱子上的瓶瓶罐罐。

  他时不时地瞟瞟坐在床上瞪着眼睛发呆的万群,注意放轻了自己的手脚。

  他把从伙房打来的米饭放进钢精锅里,加上盐和水,放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煮起来,然后把一把荠菜放了进去。只对一小罐猪油加以解释:“老方刚才让伙房配给的。”

  万群这才意识到自己怎么一动不动地净让他们忙碌,甚至连一声“谢谢”也没有说。和贺家彬是不必客气的,而方文煊呢? 她接过贺家彬递给她的一碗烫饭,舀了一勺刚要往嘴里送去,听见贺家彬说:“我顶爱吃荠菜烫饭。”万群的饭勺在半空停住了。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的伤疤,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哦,这么容易,原来是这么容易。

  那扇小门,便是在那个阴雨天里打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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