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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七

  画家那张肌肉开始松弛、打皱、下垂的面孔上,竞有一双像儿童一样充盈着幻想,让人一眼就可以望见五脏六腑的眼睛。这双眼睛可不像他的画,令人那样回味无穷。但这双眼睛让郑子云心里生出一种又是渴慕,又是怅然的感觉。像在看一幅活人走不进去,只有心灵才能走进去的美妙的画。但如果放他进去,他肯吗? 问题不在于肯或不肯。永远地错过那一站了。他曾想研究人类学、历史、文学,但命运却让他做了官。

  郑子云喜欢这样的眼睛。他想:要是人们到了这种年龄,眸子还能这样发光该有多好啊。但那是不可能的。这种闪光,只有在少数人的身上才可以看到。那些人,直到生命的终结,仍然保留着赤子之心。它是一种难得的财富。拥有这种财富的人,可以在万般苦涩中游离出甘甜,可以从地狱上升到天堂。

  画家是汪方亮的朋友。汪方亮是个杂家,什么样的朋友全有。

  或是副总理,或是当今苟派的大弟子,或是金石家,或是某饭庄的名厨师……

  无非因为在画展上,郑子云对汪方亮赞过那幅画:“这幅画真不错。”

  汪方亮开怀大笑:“夫子,夫子。难得! 难得! ”你就说不准他是不是挖苦。继而正色道:“画家的日子不好过呢。”

  郑子云暗暗惊诧,他怎么会给人留下“夫子”的印象。只闷闷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

  “在我们这里,裸体画和睡觉划等号。当然不是和自己老婆睡觉。”他又哈哈大笑。

  睡觉?!画面上,几个慵倦、娇柔、裸体的半人半神的女人,舒展着长长的手臂和下肢。不过是不长的一幅画布,却仿佛用一种出俗的人才懂得的隐语,在诉说着亿万年来生命的奥秘。

  那不是某个具体的女人,而是整个的母性。脆弱的躯壳,不仅激起男性的责任,同时又内含着一种使人生出归属感的强大力量。

  那繁衍人类、孕育历史、诞生天才的力量。

  “你问问他,这幅画肯不肯卖给我? ”

  幼时,父亲曾对郑子云作过如下的评语:“其犟如牛。”

  没想到,画家把这幅画送给他了。郑子云失悔于自己一时犟性大发,也失悔于自己一时的冲动。拿这幅画怎么办呢? 挂,还是不挂? 要是部里的同志看见他挂这么一幅裸体画,会怎么想呢? 他要是个一般的工作人员倒也罢了,凡事,到了他们这一级干部,会变得又简单,又复杂。不挂呢,又觉得对不起画家的一番诚意。

  不能白拿人家一张画。送些钱吧? 汪方亮极不赞同:“有什么关系,钱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这么一来,反倒伤了人家。你能给人家多少钱? 你一个月的工资,还抵不上人家一张巴掌大的画呢。”

  夏竹筠能批准他花那么多钱来买这张“破纸”吗? 他不敢保证。

  这件事,过去好久了,郑子云心里,却是一直放它不下。

  于是,下午突然想起,不如接上画家,两人一起去馆子里随便坐坐,聊聊,吃吃。何况整整一天,他心里都泛着一层隐隐的烦躁。

  在这种心情下,他尤其不愿意回家。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上层机关里的事情,绝非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轻轻淡淡。任何一句不疼不痒的谈话后面,所囊括的内容是局外人永远无法估量的。

  前些日子,某单位的一位领导同志,一定要重工业部在一个有国务院各部委负责人参加的会议上,谈谈重工业部整顿企业的经验。田守诚竟然一口应承下来,并且把这种招人不服气的事情推给了他,还让他先写个讲话稿送某领导过目。上午,讲稿退了回来,据秘书小纪同志说,田守诚传达了有关办公室的意见:讲话顶好着重谈谈重工业部是如何在学大庆的基础上抓好企业整顿的。

  并且说田守诚本人也认为讲稿写得不够全面,主要是“工业学大庆”的旗帜举得不够高,云云。郑子云听后,苦笑了一下,说:“我们不过是从我们的实际情况出发去抓企业整顿的,怎么可能要什么给什么呢? ”随手把讲稿一撕两半,对秘书说:“小纪! 打个电话,说我不讲了。”

  汪方亮赶紧叫住小纪:“慢点。”然后对郑子云说:“还是送一个讲话提纲,至于具体怎么讲,到了会上还可以即兴发挥嘛。是不是还是讲一下为好? ”

  郑子云眼睛也不抬地回绝道:“不必了。”

  “那就由你吧。不过,小纪,电话要这样打,就说郑副部长觉得我们的工作做得还很不够,没有什么好讲的。”

  郑子云哭笑不得地看着汪方亮。

  汪方亮两手一摊:“何必呢? 不值得的。”

  冷静下来,郑子云也自知过于偏激,不如汪方亮的练达,对于做领导工作的人,偏激几乎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可是他的犟劲一上来,便不知如何控制自己。参加革命几十年,经历过多少运动,为这个毛病挨了多少次整,生生没有把他教训过来。

  纪恒全是郑子云官复原职以后,由于部部门委派给郑子云的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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