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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每每提起娶媳妇的事,葛新发总是满腹狐疑地摇着大脑袋:“媳妇儿? 不行。那玩意儿太受限制。你说说,你现在有单身那会儿自在吗? ”

  杨小东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是不那么自在。可这不自在里,又有点儿美不滋儿的味儿。那是没媳妇的人,咂摸不出来的。”

  吴宾不以为然地说:“今天说今天,明天说明天。再说,一个月就吃那么一两次。”

  葛新发继续表示着对婚姻合理性的怀疑:“是啊,就算你有了钱,没房子也不行啊。你看小宋,就差没给车间主任吴国栋磕头下跪了。”

  “叫我,我他妈的两口子就搬到吴国栋的办公桌上睡去。老浑蛋,他敢情结了婚,下过俩崽儿了。”提起小宋要房子的事,吴宾总是一肚子火。

  杨小东表示:“不能那么说他。车间里生产抓得还不错。他不走后门,也不利用职权,就连厂子从乡下拉来的梨、苹果,一昕不是国营商店里趸来的,他都不买,生怕违反了政策。像这样的干部,就算不错了。他那样一个芝麻官,能有多大的权。还能要求他什么? ”

  吴宾说:“那也不能净往歪处想我们。小宋跟他要房子,他连正眼都不瞧,在那儿翻报纸,看广告。让小宋在一边站了老半天才开腔:‘结婚? 你多大年纪了?’”‘二十七。您前些日子还问过我的年龄呢。’“你瞧瞧,他心里有咱们工人吗? 车间干部大小也是个官儿,他应该了解自己的工人。我看了本小说,说的是战争年代的一个团,上千人,不算少了。这个团政委的工作做到什么程度? 三天可以叫上团里新兵的名字,一个星期了解了新兵的家庭情况。咱们车间到头不过三百人。”

  葛新发插嘴了:“那是小说。”

  “别打岔,听下去。吴国栋接着说:‘你年龄还小嘛,咱们车间还有三十多岁的人没结婚呢,还是再等几年吧。党和国家不是提倡晚婚嘛,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要考虑服从党的需要,国家的需要。’”我要是小宋,我就问问他:‘你多大岁数结的婚? 少给我来这套假招子。’“小宋太老实,说什么‘我的事不一样,非得赶快办不成。

  “你猜吴国栋想到哪儿去了? 没有比他更歪的心眼了。马上问小宋:‘出了什么问题? ’”他妈的! 出了什么问题,他怎么就不知道小宋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多么漂亮的事。这号人,还配给人家做思想政治工作,兼任什么支部书记? 他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们,拿我们当人,和我们心贴过心? 他应该知道我们有权利娶媳妇,提意见,要房子,吃馆子……好像我们是专政对象,他是专来监督我们的。小东,你说的不全对。一个车间的干部,不光把生产抓上去了就是好干部,他得把每个人的心都拢到一块,像你那样。你体贴大伙,大伙再累,也心甘情愿。人到底是人,又不是牲口,他是需要点儿温暖,同情,安慰,关怀的。这些东西带来的力量,是钱、是压制命令永远做不到的。“

  为了吃馆子,吴宾和葛新发确有一两次没下班就提前走了。

  杨小东早已警告过他们,再这么干,非得把这事儿拿到吴国栋那儿去说说不可,他决不再姑息他们。上次发完季度奖,他们俩没听小东的劝告,还是去了。一回车间,杨小东就批了他们:“我不让你们去,你们非去,这是第一个错误。上班吃饭,违反劳动纪律,这是第二个错误。你们应该主动去找吴国栋承认错误,不要让我去告状。”

  他们耍赖,谁也不肯动窝。杨小东两只手像两把大台钳,拧着他们一人一只胳膊:“不去? 我押着你们去,我和你们一块检讨,检讨我这个班长没当好,你们才会上班吃馆子去。”

  他们挨了吴国栋的批评,扣了工时,可他们谁也不记恨杨小东。因为他从来把话说到明处,不背后整人;不编排事情算计人:不背地里打人的小报告,踩着别人的脊背往上爬;也不给人小鞋穿。

  三点多钟,吴国栋看见杨小东那个班组的人,匆匆忙忙地换下工作服,在水管子上洗手。呼啊吼啊地彼此吆喝着,催促着,像有什么急事要办的样子。他才发现,这伙人里,不见了吴宾和葛新发。他走过去,顺手在吴宾那台车床的导轨上摸了一下,再看看手指头,除了机油以外,没有铁末子染污他的手指头。床子是擦过了。再看看床子周围的地面,打扫得挺干净。加工好的轴盖,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架子上,边角上没有磕碰的地方。工具箱锁得好好的,没有工具遗留在外面。找来找去,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吴国栋并不死心,觉得自己既然兼任了支部书记,就得尽尽自己的责任,便问杨小东:“你们这样成帮成伙地干什么去? ”

  “到新风饭店会餐去。”

  “谁请客? ”

  “自己请自己。你不是说了吗? 奖给集体的奖金,各组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车间不管。”

  旁边,吕志民还加了一句:“杀人放火去。”这不是成心噎他么,太无法无天了,到底他还是个支部书记。

  吴国栋眼瞅着他们一伙人,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车子。那些车子,辆辆都是车座拔得老高。一个个在车把上猫着腰,撅着屁股,车铃哗啷啷地响成一片,像一群蝗虫一样地飞去了。

  蝗虫! 在吴国栋的眼睛里,他们真是一群蝗虫! 好哇,这还了得。拿着奖金,就这么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下馆子去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当初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这些刺儿头全拢到车工组来了? 可他也纳闷儿,这伙子人怎么那么扎堆儿呢? 干活也好,玩儿也好,说干什么,呼啦一下全走了。没看见他们之间闹过什么矛盾。就拿评工资这种最难平衡、最棘手的事来说,也没见他们组有谁到车间主任这里告过状,诉过委屈,争上一级。不像别的组,哭天抹泪的有,吵架不团结的有,工作甩耙子的有……怨谁呢? 谁也不怨,没办法,穷啊。要不是为钱,为穷,他能和自己老婆打架吗? 要是他们组里有人生病,歇了两天病假,眼瞅拿不上奖金了,大伙全去帮他。吴国栋就见过,有次吕志民感冒,因为体温没超过三十七度,医务室没给开病假条,杨小东就让他一旁歇着,自己开两台床子。

  再说干活。七八年以前,车间里老是完不成生产任务。全车间的人都埋怨车工组不给劲,拖了壳体大组的后腿。吴国栋没少批评他们拉了生产进度,影响钳工装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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