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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神示的诗篇》而作


  在一种前定的驱使下,当道路开始阻挡,当人心濒于绝境,当人和条件发生了剧烈的冲突的瞬间,有时行为是奇异的。文章也随着激动而变化,导致一种奇异的表现。

  比如乾隆四十六年苦夏,当造反举义的撒拉尔回民苏四十三被围困在兰州郊外一座旱裸孤山上时,他就有过奇异的行为。仅仅为着内心深处的一角信仰,仅仅为着营救自己的宗教导师,他浑身褴褛,锄竿为旗,追逐着怒吼着的黄河孟达峡水,率领回民冲出了铁色的大力架山。奔袭兰州,血战三月,如一声炸雷突兀响起,——而当清政府军刚刚调兵遣将摆开阵势时,他却出入意料地走进绝地:登上了无水的孤山,任官军合围,等殉命大限。

  我曾经久久地、琢磨再三地品味这段史料。我总是不能完全理解苏四十三的行为。

  战争中双方都只为求胜而存在,而苏四十三却不求胜。上山入围的行为中,有着一种追求牺牲的苍凉情绪。

  再读下去,如果允许这样揣测古人的读法的话,我便逐渐懂得了崇拜。18世纪的前辈并不像史书那样沉默,《钦定兰州纪略》中清楚地记载着:当义军断水之后,马骡渴得疯狂,奔突着坠崖摔死,起义军四出冒死抢水——而苏四十三又有怎样的行动呢?

  这部钦定官书载:苏四十三念经祈祷,他对将要渴死的百姓们说,“到至急时,天必降雨救济。”

  读过几次这段记事,心中并未察觉。后来文牍中出现“初一日寅时起巳时止密雨四时。“初四日又复雨。“初六日大雨竟夜,势甚谤沛,初七、初八,连绵不止”——我才被震惊。

  苏四十三,这位除我之外无人热爱的烈士,他与神之间实现了真正的对话。千真万确,这是神秘感应的对话,人用华章美文不能比及的祈祷,天用养育自然救死扶生的雨水。

  久久以来,每当夜深人静,我总喜欢抽下架上的这册书,细细地重读吟味。把一篇散文写成一部否定那是气候节季的考证是不必要的;我只是反复地用自己的心证明着,肯定着200多年前的那次旱季降雨的奇迹。

  ***

  完全是和平的攻战,完全是独自一人的举义,完全是不同的境遇和条件;自从我拿起这支如枪的笔以来,视野中恍惚也是严峻的风景。是难渡的关山,是铁打的城池和焦裂的荒山。

  我总是留意一分,提醒着自己。

  我不愿夸张和渲染。我警惕着自己,不使抒情变成吹嘘。我总是强调自己的负罪。

  但是,我确实真切地感受过一种瞬间;那时不是文体的时尚而是我的血液在强求,我遏止不住自己肉躯之内的一种渴望——它要求我前行半步便舍弃一次自己,它要求我在崎呕的上山路上奔跑,它要求我不重复而且字字可信,它要求我浓缩段落为句子,挥发小说为诗。

  在那种瞬间降临时,一夜之间生命便减去一岁,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心血如烛泪般消耗。在那种瞬间降临时,笔不是在写作而是在画着鲜艳的画,在指挥着痴狂的歌。

  以前并不曾有过的认识;关于命,关于国家民族的预言,关于生存的极致,关于艺术的原初,都突然从笔尖涌出——我作证:一切都并非我的所藏。包括它们的形式,这些陌生的诗行。

  我暗自吃惊,我默默地想:这是神赐给我的。我以为我一定会被黑暗吞没,但是神对我格外地宽容了。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决心为苏四十三和他的同道人作传?自从我认真地在苏四十三的继承者、一个神秘主义的回民集体中承领了自己的事业,我就经常觉察到一种力量的推动。它强大而不可抗拒,它温柔而意味深远,我只能顺从着它,像孤儿同时找到了双亲。

  我想,一个作家能走到这一步是幸福的;一个作家走到了这一步,也就接近了他艺术的极限。如果活着我想我还会再写下去,但我预感这部诗体小说集将是我文学的顶点,没有任何迹象使我觉得自己还能超越它。

  基于这些想法,我把三部诗体中篇小说合编一处;加上另外几篇较新的作品,命题为《神示的诗篇》。

  谨把它献给你,我的朋友。当你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发生了剧烈冲突的时候,也许你可以读一读它。无论我们自己,我们的亲人和我们的灵魂怎样苦难,应该相信——神离我们并不太远。

  1990·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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