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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民国初年的公家,似乎以哲合忍耶为一种盟友,也许是因为毕竟只有哲合忍耶才是满清的死敌——而兰州督军张广建也从此成了哲合忍耶在官方一系列朋友中的第一名。

  兰州,终于向哲合忍耶打开了城门。

  我知道我的读者们尚不能相信,但是我自己相信:这里确实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

  一切都要从进兰州开始。不是生养厮守在兰州,仅仅是进兰州。

  道祖马明心悲壮地进了兰州。

  导师马元章喜庆地进了兰州。

  哲合忍耶因进兰州而开始了漫长的古代;受迫害、被禁止、杀戮和流放、侮辱和潜伏的古代;不会被未来忘却的古代,确实是从政府逮捕了一名吃窖水住破窑的传教老人开始的。我的古代史已经以他的进兰州为上限。

  哲合忍耶也因进兰州而开始了复杂的现代;和平、安乐、引诱和腐蚀、变质和背叛的现代;可能在未来消失的现代,也确实已从中国政权容忍了一名拥有几十万渴望战斗的忠贞信徒的传教老人开始了。

  现代因为无法回顾,所以是最黑暗的。

  多斯达尼都这样想。

  于是,他们真诚地盼望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能够为他们穿透黑暗。我在自己对自己文学艺术的前途的感情中,渐渐走近了他们的这种感情。我惊奇我们的相似,更惊奇他们那一万倍于我的真诚。

  沙沟太爷进兰州,当时是那样地震动,致使至今兰州耆老还追忆不已。军队从三天路程外,便开始迎接。督军在城外东岗镇让轿表示尊敬。人来如潮,争睹胜景。大西北穷苦的回民欣喜若狂,世界真的大变了。

  沙沟太爷马元章完成了他毕生的伟业。我坚信这一件阿訇作家们写得很少的克拉麦提:他一定感觉到了,他认为这次进兰州是自己的极致,也是终点。阿布杜·秀库尔也说到了这一点:“沙赫毛拉的这次上坟,始终交还了真主在前世判断过的事情。”

  因为,第二年他便逝世了。

  他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因为自他以后,尽管劫难还会如潮水般涌来,但是,在中国,谁也不可能正式地禁止和灭绝人的信仰了。

  这个意义从来没有被揭示。

  就像为人们牺牲的哲合忍耶并不为人所知一样。

  但是——人道,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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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都哇尔,最后捧起两掌祈求。
  ②阿米乃:即“阿门”,都哇尔中众人的呼唤:“你容许吧。

  沙沟诗草

  在宁夏川和西海固,老百姓有一种争相传抄秘籍的风习。几种抄本,虽然都没有印刷,但却遍藏四乡。平日上寺礼拜、劳动之余摸索着能念几个阿拉伯文的人,鼓起勇气抄阿拉伯文本。至少抄行文间的阿文的本子——有一些无名氏,不知什么时候译了一些缩写本,包括关里爷的书。百姓们对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秘,一般不愿借人,哪怕是同村同姓的多斯达尼来借阅。这种抄本的流传,像是指示着什么。

  ——还不是写出心灵的体验。

  只是朦胧的、表现心灵的一种意识。

  我放浪于他们的风土和故事,也放浪于这种奇异的文学之中。

  我判断和体会。

  众多钞本中,有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马元章的一册诗词、杂感、对联和散文的合集。这是哲合忍耶民众最信赖的汉文著作,八方争抄,处处散布,我自己就见过好几种副本。

  它主要写成于沙沟。

  沙沟的诗——它既是沙沟这个光阴的诗,又是沙沟穆勒什德的诗。

  我打开这部诗集的扉页,不可思议的一种沉重感和袭人的苍凉迎面而来。我被慢慢地吸引住了。

  遨游西北四十春,苍苍白发已满头。

  回思畴昔遭大事,年方弱冠无知识。

  妇女尽节激义愤,主圣眷佑脱困危……

  太平景象虽光冕,有名无实类杭柑,

  日事无益神空耗,光阴似箭甚堪惜。

  齿落腰疼吾已老,深忧后人难继余,

  愿主假年遂素志,完全遗嘱见先君……

  如此沉重的心境,吸引着我进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深地警惕着和平。我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攀住了一道门,看见了门内藏着的一颗鲜活心灵。

  午夜恐惧霓云降,半生负罪何以赎……

  已坠暗世合泥期,罪孽深重祷难达。

  长夜漫漫何时旦,尝盼东方两眼穿。

  日诵罪己唱悔段,哀求上帝施白恩!

  这种七言长歌,在沙沟诗集中数不胜数。他似乎常常有需要一泻千里地倾诉的时刻。他倾诉时使用汉文七言,一气百十余韵不绝。他喜欢评论史事,指点英杰,引用典故。但是,我牢牢地凝视着他的——悲凉:

  道友公私均整理,主圣教道则振兴,

  唯恨未饮三湘水,深感弗登周武山。

  午夜思维性焦躁,朝夕忧虑心神驰,

  身虽衰老志耕钓,常惧还矢恐无期。

  陇山既老一世雄,滇池何生百代英!

  晨昏祈祷鲜感应,罪孽深重难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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