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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波涛在徐徐抚摩我周身的肌肤。在三天里两次为船厂太爷上坟悼念之后,我跳进松花江游泳。这是浸泡过他的卡凡布的江水啊,我竭力记忆着这流水抚摩的触觉。我是个品级低下的人。我总是强求降临于我的克拉麦提。但是——史料依然匮乏。我似乎挣不脱现实主义。清代有个文人叫陶保廉的,因为随父出关路经了吐鲁番,便留下了一册《辛卯侍行记》,成为治新疆者的必读书。难道我要埋怨毁家迁往蛮荒、侍奉自己信仰的导师、忍受一路上的欺辱毒打、把身家性命都舍到了极边流放地的那十二户农民,埋怨他们没有为我写下一本《嘉庆侍行记》么?!

  无论《道统史传》或是《曼纳给布》,关于船厂太爷的史事,我们只能说出这么多。

  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历史。笔虽尽而墨未浓,我们从来没有学习过这样的历史学。这种学问由于我们本人的亲身参加而千真万确,但这种学问是超语言的;它与感情相近,与理性相远,它遵循的是一种难以捕捉的朦胧的逻辑。更重要的是,它要求倾诉者和聆听者都藏有一种私人的宗教体验,它要求人的灵性。

  告别船厂拱北的那一天。我感到一种可怕的重负。拱北静悄悄,矗立在绿山岗上。它知道我的心事,我知道它的秘密。

  我们默默对视,谁也不说一个字。但是我感到委屈——它多么雄伟强大,我多么弱小无依。我怎么可能解决——人类关于学问和作家的这种根本问题和原初问题呢?

  几个月过去了,我懂得了悲观主义。

  我被哲合忍耶的悲观主义的美强烈地吸引过,现在我尝到这种悲观的苦了。我要从这种黑色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否则我无法完成这部书——这是几十万哲合忍耶人民的心情,也是我毕生追求终于找到的宿命。

  在困境中,有一天凌晨,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哲罕耶道统史传》第三门《船厂太爷》的阿拉伯文中,非常奇怪地、超乎体例地、用长长的篇幅论述着这样一组命题:

  作者和认识。

  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精通阿拉伯语的老先生,逐字逐行地推敲,最后审定了一段古土布·阿兰·船厂太爷马达天的话。我坚信:这段话乃是他留给我的遗训。

  尊贵的毛拉船厂太爷说过:“我们正道的创造者维尕叶·屯拉(马明

  心)曾指出:‘学者如果只是倚仗着他的学问而衰死,那么他的死有混同

  于卡费勒的危险。’他对我的祖父说:‘你把这话再重复一遍。’于是我

  祖父就把这段话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说这些话时,他吉庆的

  两眼热泪盈眶。

  我急急前后翻阅。原来我们这部教史的这一门简直是一部关于作家和作品、学者和学问的伟大著作。

  学问有两种:一种是在心里的学问,那是有益的学问;一种是要宣扬

  的学问,那是神对人类的指证。

  还有一封古怪地插入这部宗教书——哲合忍耶把它称之为“经”——里的信件:

  你已经有了知识了。——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知识的光芒熄灭,而使称

  自己坠回黑暗!你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来世降临,别的作者凭着他们

  的光芒奔行时,你却处于黑暗!

  我不再怀疑犹豫。此刻我的举念坚如磐石。我的读者们已经屏息宁神,我不能违背我的前定。让我这个作家顺从于一种消逝的无情历程;让我这个学者降伏于一种无形的心灵吧——我终于解决了学问和艺术的根本形式问题。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形式。

  不拘泥任何历法和传统断代的、仅仅为哲合忍耶所承认的第一个历史大时代,终于在此时结束了。在我的作品描绘也终于告一段落的此页,应该摹仿阿拉伯——波斯文学的修饰文体,在末尾添写一首诗。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绝境无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着本来是流浪

  赞美你——几番炼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识丁便精熟地理

  无论谁也不能逃出前定

  无论谁也不会搭救朋友

  深沉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是年节是喜庆

  我那故乡只吃糠菜

  在家里在路上

  其实都只有一丝希望

  感谢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身无分文便走遍世界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是我辽阔的监狱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由我代表中国

  万遍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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