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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在没有异化的先贤心里,革命是一个清晰的方向。这方向是一种信仰——世人嘲笑的正是它。而偏偏唯此一点,使他的追随者喜出望外。

  时代无情,总是牺牲它最优秀的儿子。风吹过,掀乱了书页的纸。在掩卷之后,复杂的心里,升起着对革命的怀念。

  秋之白华,如一帧画。我为这样的美感吸引,久久不能释怀。由于那么多的背弃,由于那么多的揭露和丑化,渐渐很少有人再把共产主义与美相提并论。开口诉说革命,简直就是为历史的罪责出头自首;诉说革命,已经需要重压之下的勇气。但即便如此,即便批判和揭露建立了雄辩的强权,我仍不能——那清高的美,纠缠得我不能摆脱。

  甚至,我总是清晰地从中捕捉到了古代中国的烈士之风。那种布衣之士的、那种弱冠轻死的痕迹,从少年时代就留在心里,不肯磨灭。百年以来,除此我们还有什么遗产!愈是在他们合唱最热之际,我愈是沉湎于共产主义理想的美感。

  它就是秋之白华。说不尽它的意境,就如古代的抽象。

  花草凋零之后,白雪遮蔽四野。若想为瞿秋白寻找一个媲美的伙伴,若想让这样的遐思接续下去,不知为什么,我总是顽固地想到杨靖宇。

  杨靖宇将军的事迹,吸引了我不知多久。

  也许是因为戴着红领巾的少年时代唱过的一支歌?因为那时就想象过的深雪皑皑的白山密营?或者因为我也如同追兵,随着雪地上的脚印,想象着一个叫做三道崴子的小树林,想象着他最后的竭力奔跑?

  他并不应答,双枪回击。垂死的他,又使关东军的讨伐队一死四伤。左腕中弹右手持枪,直至绝命的时刻。

  也许我只是感叹他的年轻,为着他一死殉国时,仅仅三十五岁?

  从上小学时我们就读过,当关东军解剖他的遗体时,只见腹中满是树皮棉絮——而关于他的头颅是后来才读到的:关东军把杨靖宇的头切下来,送到满洲国的“新京”,今天的长春。这颗遗首,在解放后被找到,据说浸泡在药液里的脸上,冻黑的伤疤新鲜如初。

  方军著《我认识的鬼子兵》写到了一个名叫金井的日本人。这个人是见过杨靖宇头颅的日本老兵。他说:“我一直崇敬杨将军。他是真正的武士。他死了还站立着,他是一种精神。作为原日本关东军二等兵,我愿把最后的军礼敬给这位坚强的中国军人。”说完老人立正站起,给杨靖宇将军敬了一个军礼。

  我总在遐想中,凝视着杨靖宇将军的脸庞。那是一张英武的、斩刻般的脸庞。这张脸上刻着一种正义军神的尊严。于是,就连强敌也不能矜持,日文网络上的资料这样写道:

  “就连关东军也对他表示敬意。他们让僧侣为他颂经,选向阳的地方立了标志,后来更给他立了很好的墓碑。”

  骄横的关东军对他的折服,深深触动了我。关东军在凛然的军人精神之下,为杨靖宇举行了祭奠。那是一件小事,是双方都没有宣扬、甚至都没有在意的一幕。但我想,抗日战争中,或许中国军民取得的最大胜利,就是那一幕。

  一段时间里,传说他是回族出身。他原名马尚德,河南确山县人。

  这个传说,诱人想象那罕见的骨气血性。我把这件心事委托给一个河南朋友,请他考察一个究竟。朋友去了确山,很快打来电话,说没有此事,他父母都是圆坟,在确山他家并无什么特殊。当地的杨靖宇纪念馆完全没有怀疑他的族属,虽然从外县移居确山之前,这一支马姓的根子不易究明。所以,尽管马尚德这名字还有考证的余地,但不能渲染杨靖宇的回族传说。

  ——这样更好,可以避免任何一丝的偏狭,也可以更深地理解中国。

  是烈士,就一定会处处放散异样的魅力。他的史诗终章般的最后一战、他的失而复合的头颅(纪念馆的解说中使用了一个出色的汉语词——遗首)、他的豪气迸射英武逼人的面容,每一项都呼唤我去凭吊。

  我早晚要去一次吉林通化。我在揣摩着自己,也在观察着天气。我等着自己心理准备的就绪,也等着一场淹没东北的大雪。因为那颗遗首在1940年隆冬被关东军割下,浸泡在药液里存放在满洲国的新京。它被解放的东北人抱回时,脸上的冻伤历历可见。直到通化烈士陵园建成,遗首才与躯体合葬。

  ——我总觉得自己需要面对着那颗遗首,静静停立一会儿,思索一番关于自己的事。前年东北大雪,我却迟疑未动。我在等待什么,是身心尚未抵达——那最后一战的阵地么?

  我想去通化瞻仰,必须同时读一本中国汉奸史。日寇侵华期间的汉奸,有人说超过千万,有人考证说一共几百万。我猜那一定是只数了伪军、穿黑狗皮枪口对内的武装,而决不会数上——如今天的畅销作家周作人、和今天的经典作家张爱玲的情夫胡兰成!

  古怪的文化,不仅否决了革命,更腐蚀了中国的精神。我们的遗产究竟是什么?一支舰队被俘虏去的威海卫,一场开始了大分裂的新民国?而杨靖宇诞生了,他平衡了萎琐的历史,中止了日本的歧视。

  心底的火苗在燎烤着,我需要到通化去。我也要去福建长汀,去那里读瞿秋白《多余的话》。我并不是共产党员,但我更是革命和共产主义理想的儿子。凛凛冬雪,秋之白华,我吮吸着它们的美感。我要汲取世间的全数营养,走向我的三道崴子树林,为着自尊的一役,为着对手的折服。

  我们生在奴隶的物欲和理论的轰炸中。如同杨靖宇一样,直面着强敌的轻蔑傲慢。也许也有些像瞿秋白:一步踏出,便会招致一生的诋毁。但冥冥之中他们的美如秋华冬雪,逼视和震慑着我们,使我们仍然向他们靠拢。是的,我们不背离,即便是和平的攻战,即便是孤立的死守,胜利仍然是可能的。

  2006年5月至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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