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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三)泉岳寺

  踏着清晨的薄雪,挑着吉良的首级,赤穗志士一行穿过江户,向泉岳寺班师。须知他们是千里之外的异乡人,在江户城并无家屋亲戚。当他们把方向对准了这座寺庙的时候,泉岳寺,被赋予了一层特殊色彩。

  在潜入江户之初,他们的第一件事也是先到泉岳寺,为主公浅野扫墓。一年另八个月的潜伏爪牙,一个不眠之夜的奔袭斩杀,就是为了此刻,为在含恨的逝者墓前,祭上仇敌的头颅。

  我也是在观赏歌舞伎之前,先来看了泉岳寺。

  那一日秋雨淅沥,泉岳寺里,人影稀疏。山门全用素漆,古朴结实。

  入口处立着大石内藏助良雄的塑像,一面是姓名,另一面是家纹。寺左单有一处侧院,里面排排林立的,是志士的墓碑。

  一口水印漫漶的石头井上,刻着"首洗井户"。相传在这口井旁,洗了吉良的首级。庙里和尚为防落叶飘入,在井口上罩了一个白纱网。雨脚细密打着,那网已经湿透了。

  泉岳寺里有一块新刻的碑,是义士始末的精准介绍。如讲浅野"抵抗"吉良的"不辩士道",说义士们对幕府处断"不能承服",读着觉得,措词经过斟酌,字字考究。

  那天早晨,在踏雪奔回泉岳寺的途中,大石内藏助做了几件事:

  一件是归途路过仙台大名伊达家府邸、和会津藩大名松平邸时,曾被拦住询问,他们因而诉说过原委;再专派吉田、富森两人前赴大目付(相当江户的警备长官)仙石家、主动出头申诉一切。仙石等人物都表现了对赤穗义士的同情,不仅细致听取了申诉,并招待了早饭。

  再一件是命身份不是武士的寺坂脱离行列、逃往西日本去传达成功的消息。因此,寺坂虽然在后日一直活到了八十三岁,但仍名列四十七士——到处的四十七士名簿,都是以大石内藏助为首、以寺坂吉右卫门作结尾书写的。

  到达泉岳寺后,一行冒雪在井台洗了吉良首级,将其供于主公浅野墓前,烧香瞑告。周围是浅野去年自杀时,身边的"染血之石、染血之梅"。

  其实这举步之间,发生了最有意味的事——因为不觉之间,他们把泉岳寺当做了唯一去处。泉岳寺,这座庙宇除了一座浅野长矩的墓,与他们无亲无缘。这故乡远在关西的四十六人,在江户他们需要一个场所,仪礼之场所,宛如孤独的苏菲需要一座麻扎尔(Mazar , 波斯语,圣徒墓)。只要脚踏那场所的沙石,意义就能获得阐发。踏上人生绝路的他们,这一隅之地非同小可。虽然能否埋骨尚不得而知,但去那里寄放灵魂,则已经慎密考虑过了。

  这就是泉岳寺。

  由于四十六人的缘故,这座庙的性质一朝骤改。它不仅变成了四十七士的安魂地,也变成了日本精神的祭祀场。

  果然,后日东京的泉岳寺,成了理想国般的归宿。闻名四海,八方来朝,死者享受到了最大的祭祀。也许他们多少美化了"冷光院"浅野藩主,但这是必要的——泉岳寺因着浅野墓与他们结缘、给他们血淋淋的生命以慰藉,他们也使江户城的刃伤事件,添加了一个正当的光环。

  更重要的是:此庙与著名的长野善光寺、更与靖国神社不同。

  因为,前者供养着以军人为主的、据说有二百四十万柱的遗骨亡灵,后者则祭祀着明治以来日本国家的牺牲者。在中国,虽然语焉不详但凡人尽知靖国神社;而善光寺,或许即便日本人也未必都清楚它的上述"善行"。

  若尝试通俗地说明,大概是这样的:亡者在靖国神社成神、在善光寺成佛。两处一佛(教)一神(道),收留和超度了国家体制内的、日本的亡灵。

  但这种神佛魂祀,侮辱着苦主的心灵,蔑视着他者的苦难。它们虽然固执于宗教的形式,却与宗教的初衷存在相悖之处。简言之,两者都与"帝国"一语纠缠,缺少宗教的超越国家、甚至反体制的原色。

  不知我的歪评是否离谱?反正,善光寺和靖国神社好似帝国主义的宣传部和民政局,为饱受屠戮侵害的中韩等国所不喜。四十七士不入靖国神社或善光寺的名簿,而选择了泉岳寺安魂。偏踞东京一角的这座寺庙,仿佛埋着一股造反精神,使人们不禁喜爱。

  泉岳寺的和尚一边通过寺社奉行(管理寺庙神社的衙门)报告此事,一边闭了山门。因为谣言已不胫而走,泉岳寺的和尚当然不希望闻风而来的市民阑入寺内,乱哄哄地围观。他们端出"白粥",款待血迹斑斑的四十六人,据说还端出了酒。(《忠臣藏》p.119,岩波,1964)

  接到了方方面面汇报的幕府将军德川纲吉,命令把四十六名浪士暂时寄押在细川、松平、毛利、水野四大名的宅邸。傍晚七时许,一行离开了泉岳寺,分别走向寄押的大名宅邸,是夜11时抵达完毕。

  此时,吉良家一边收拾狼藉,一边搜求那颗丢了的吉良头颅。大石云,置于泉岳寺,而寺僧则据有司指示,把头颅送回吉良家。此头葬于东京牛込万昌院,距鲁迅留学的弘文学院不远。

  幕府为妥善处理此案用心良苦。对四十六人,重臣中提倡"助命论"的与强调"法治论"的各各有之;对吉良却是众口一词主张严惩。将军德川纲吉大概因曾经草率处理刃伤事件心中有愧,这一回倾向"助命",饶恕义士不死。无奈不得幕府评定所提出文书。肇事和造反,毕竟不会得到体制的支持,二月五日,上命下达,判决四十六义士切腹。

  1942年沟口健二的电影巨片《元禄忠臣藏》,就以这个镜头结尾。

  一切纠葛都已经处理和清算完了,从画面彼岸深处,传来呼唤大石内藏助的点名声。大石站立起来,表情满足而镇定,迎着画面走来。摄影机越过他的头顶,摇向细川宅邸深处、准备万全的切腹场。

  庭院四周,高低错落的廊下阶上,排排跪坐着武士,肃穆沉默,一丝不动。镜头俯瞰下来,院落中央,一领白帐搭就了一个凹字屏风,隐约围着一块白布座蓆。前、后、或者左右,都有成组的武士,挟刀跪坐。那一瞬的视觉不能诉说。但那视觉不得延续,因为镜头随着尾声的音乐,一掠即离,不予定格。那一刻的美,确在极致。每个细节都无法看清,每个细节都被充分想象。包括大石内藏助;对他最后的了结,仿佛表演过了,分寸一毫不差。电影结束了,对艺术的惊奇才刚开始。

  难以置信——这是一部战争的国策宣传片,伴奏着日本把战争从卢沟桥扩大到太平洋的军乐。难以置信——美感居然能与罪行共存,近乎完美的形式,居然能装入侵犯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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