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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基地置于平户的英荷舰队,加入了幕府对潜入者的拦截。登陆、潜伏、被捕、弃教的神父,接踵不断。比如一次,英荷舰队拦截了从马尼拉驶来、装载皮货的一艘日本朱印船,在货物中发现了两个西班牙人。原来船长是日本基督徒,他藏匿了企图潜入日本的传教士。已经弃教的托马斯·荒木供出了他们的身份,教士随即被投入大牢。教士的执犟,使将軍徳川秀忠大大震怒,决定重刑对处。

  又一次镇压中,被处火刑的传教士和信徒共二十五人,斩首三十人。死刑的范围,囊括了奥古斯丁会、多明我会、耶稣会等几个修会。死者中女性和孩子很多,最小的遇难者年仅四岁。1637年,在离长崎不远的天草和岛原,爆发了称做"一揆"的大规模农民暴乱,参加者中,基督徒很多。两万多人高喊着宗教口号,笼城死守。幕府派出了十二万大军,对这场宗教起义进行了残酷彻底的扫讨。

  天草之乱后,基督教(天主教)在日本消失。日本正式鎖国。

  到长崎去的一个目标,是去平户的生月岛。朋友们说,那里有"隐藏切支丹",顾名思义,他们是镇压年代存活下来的﹑坚贞的日本基督徒。

  在生月岛,徘徊在展览用的"隐藏切支丹"草屋,我掩饰着吃惊。

  我震惊:怎么地道的农民信仰,到处都那么类似!

  他们的念辞,与我在黄土高原上听惯了的、门槛完全不同的伊斯兰苏非派的念辞,形远魂近,一线灵犀,说不清的似是而非。就连它充斥的浓厚日本味,都宛似一种东方的注释。就像在中国西北,所谓的苏非家使用一个阿拉伯语词"即克尔"(ziker,颂辞)表达他们的仪式;在日本长崎,这仪式的名字就叫做"奥拉颂"(オラショ,oracion,祈祷)。

  人们在塌塌米上正襟危坐,环绕一圈。虽然当中点燃的不是常明灯,而是白蜡烛。他们挂着观音菩萨的像,却念着赞美基督的词。或者说,他们按照遥远的记忆和祖先的规矩、背诵着拗口费解的"奥拉颂",心里却感赞着大慈大悲的观音、普渡亡灵的佛。

  他们的奥拉颂,已经失尽天主教的章法。曾有日本学者远涉欧洲,带着奥拉颂的录音,逐行逐句地在当地寻求比较。最后,在欧洲某地的深山里,知道了平户生月岛的奥拉颂,乃是17世纪的古老念法。

  他们的故事,使从日本到欧洲的教友为之振奋。明治维新以后,信仰步入自由,平户的蓝天碧海间,修起了新的教堂。人人都想:生月岛这一小群隐藏切支丹可以回归天主教的怀抱了!但更让人震惊的是,熟虑之后,他们谢绝了回归,宁愿留在半佛半神的状态。

  因为他们觉得,尽管念着奥拉颂,但他们也做着佛事。盂兰盆、守夜、彼岸、佛教的仪礼同样不可或少。他们念着奥拉颂,但不离开观音。他们重视自己是隐藏切支丹,但更在意自己是普通日本人。联想着《沉默》中那些穷途绝路的迫害,隐藏切支丹的存在令人沉思。

  不难想象的是他们悲惨的潜藏史。

  难以想象的是他们在公开后的选择。

  他们是一个重大的参照。濡染心灵普渡众生的佛教,在他们的故事中得到了阐释。不仅如此,虽然我只是第一次见到隐藏切支丹,但我与它似曾相识。我被它的内涵吸引,独自捉摸它的隐喻。它令我的求学渐入佳境了,我宛如更走近了——中国的门宦,摩洛哥的苏菲。

  哀伤的、日本天主教的殉教史结束了。它给长崎涂上了又一层底色,使这东海门户的色彩,更加浓厚,不易看透。

  (三)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

  在大海遥远的彼岸

  烟柱升起

  接着看见了船

  雪白的轮船

  驶进了港口

  礼炮齐鸣

  ……

  一切确已真的发生

  我坚信无疑

  我守候着他

  ——-普契尼《蝴蝶夫人》第二幕

  一座白纸折扇般的人工小岛,在长崎湾,被填海造了出来。

  这座叫做"出岛"的隔离区,四面环海,只一道桥门连接陆地。最初它是专门用于集中软禁葡萄牙人的,后来葡萄牙人被撵走了,驻在平户的荷兰商馆被迁入,洋人住进了出岛。

  标榜不传教只经商的新教国荷兰人,后来更有英吉利人,在这个天然的良港安心地定居了。他们做买卖、开学堂、交朋友、招妓女,在绵延二百余年的锁国时代,充当了文明教化日本的老师。长崎如一个特辟的小门,唯这里允许洋船入港,维持洋人交际。

  后来锁国令松弛,出岛废弃不用,洋人随意居住,长崎就正式成了日本的门户。

  经过了恐怖的1840年,日本朝野上下,因近邻的中国遭受的鸦片战争大受刺激。他们感到危机迫在眉睫,决心富国强兵、救亡图存。

  长崎于是担负起文明输入的使命。经由荷兰人这一教师,日本大口地吞嚼了西洋的思想和科学,尤其是军事、医学、印刷等技术。统称"兰学"的西方知识,为这个岛国的蜕壳新生,实行了相当深刻的启蒙。

  今天去长崎游览,若是未做事先的准备,大概就不易了解兰学、铁炮(即枪支)、麦酒(啤酒)、以及南蛮馆的咖啡,叱咤风云的坂本龙马等长崎的掌故。即便如此,凡到过这座港口城,散步走过东山南山,印象中也会满是洋人的金发白肤。

  "切支丹"已经不用"隐藏",时代已推进到帝国诞生的前夜。

  经由荷兰,幕府得知了西欧的"蒸气船和蒸汽机車"等情报。1854年,着手创建海军的水野忠徳向荷兰讨教问计。荷兰人回答他说:须知一,天下军舰已从外轮式变为螺旋桨式。其二,船体已从木造变成了鉄制。第三,海军必须有造船厂及海军学校。

  幕府立即向荷兰订造两艘螺旋桨式军舰,并在1855年设置了长崎海军传习所。这所海军学校由荷兰人担任教師,教授西洋技術、航海术、兰学等课程。日本更从荷兰购入了咸临、朝阳等最初的几艘军舰。

  1860年,最新式的咸临丸以荷兰式的航海术,横渡了太平洋。

  ——长崎海军传习所的设立,宣告着日本近代(日本喜用近代一语兼指现代)海军的诞生。

  所谓日本近代化几大要务:海軍、医学、印刷、英語几项,都在长崎新鲜肇始。政府在山积的国家急务之中,以军事和医疗为近代化的头等课题,选派有志,赴欧留学。

  回顾那时日本的医学飞跃,今天也难抑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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