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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海军,因为镇远定远两条军舰,一时成了老大。但是中国人从来是每当临战,则心理暧昧。今天看来,在甲午年(1894)到来之前,在一直到1945年页页血污、长达五十年的战争史揭开之前,双方都需要一场心理的演习。

  心理上永远都难以接受日本"蕞尔小国"的横行、自己平生被这小国扰乱压迫的李鴻章,此刻手中有欧洲打铸的鋼鉄巨舰"定遠"和"鎮遠"。它们各各都是七千四百吨。就连"济遠"等舰,也是动辄两三千吨的鉄甲战艦。

  因一时一事而自信膨胀,是中国人常见的毛病:欧洲购舰之举已开花结果,眼下大清舰队正称雄黄海。何必言战!兵法之最奥妙处,乃不战而屈人之兵。只需稍加韬略于陆海,便可以文明交际,挫敌虎狼之师!

  于是可以推测:李鸿章指令麾下铁甲舰,让它们遍巡东海,从海参崴而至元山釜山、再到神户长崎,企图以炫耀海軍以懾伏日本——这样的心情与战略,是可能的。

  但是李鸿章没有想到,等待他的花拳绣腿的,是寒光凛凛的日本刀。他使用主力舰进泊长崎炫耀武力的行为,正中日本武士的下怀。

  因为日本的国策是征服、统治、殖民于东亚。其步骤的第一波是台湾和朝鲜、第二波是满州和蒙古、第三步是整个中国。任牺牲一代人民,此国策决不改变。李鸿章把超级战舰送到长崎,给了日本锻炼军民心理的一次演习。

  如果说中国官僚的心理是变态的,那么日本国民的心理则是疯狂的。

  日本的民族主义,有时真有一种百年嘴硬说荒唐的风格。日本的资料一如既往,宣扬着呱噪着,一切都是清国挑起,一切都是因为清朝对日本采取的大国炮舰主义。他们最喜欢强调镇远定远两条船,喜欢念叨这两条船的名字:ちんえん、ていえん,说它们大大地威胁了日本人民。就当时的历史大势分析,长崎正点燃着军国热情的火焰,镇远定远却跑来火上浇油,好像要试试日本人称霸的决心。已经是谣云笼罩的镇远定远,非要驶进人家前院亮相。

  如此的轻佻无形!如此的儿戏前途!如此的中国人的轻浮!

  因为日本正处在侵略大潮的最上风头,如一个肆虐四乡未遇敌手的恶棍。他们正狗咬刺无处下嘴、发愁找不出下一个寻衅的借口,李鸿章却从海参崴跑来长崎,修什么船!……莫说只是徒手的水兵拳头弯刀,即便镇远定远真不吃素,主炮侧炮一齐猛轰,把长崎炸个遍地瓦砾——此事最终也不会占上风。

  据说,有一个德国人曾听到李鸿章讲:"正此时可与日本一战!"

  但是战与不战,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需要长久迟疑的事情。战么?否也。和乎?难哉。这可不是剿灭长毛弹压和卓,中国军队的本色,是欺负老百姓强、抗击侵略者弱。中堂大人把玩棋子,品着香茗,沉吟踌躇。

  一方侥幸另一方热狂,一方抱着中央大国的虚荣,另一方沉湎取而代之的狂想。一方是空洞的尊大,一方是疯痴的野心。一方是举止轻佻,一方则出手阴狠。直至甲午炮声响起,甚至直到今天,日本朝野仍然喜欢把长崎清国水兵事件解释为一次"国辱"。大中华帝国从那时到今天,一直是它的假想敌,针对大中华威胁的忧患教育永远都不会停止。"清国水兵事件"是在长崎发生的,它为这种教育提供了铁证。

  日本众多人物都就此事件,做激励民族主义的发言。

  无论黑龙会首头山满,无论满蒙浪人川岛浪速,都若有所思地说:适逢那时,我还年轻,长崎发生了清国水兵事件,我受了巨大刺激,从兹发愤报国。

  最不可理喻的是,即便在長崎流了那么多血,騒動后五年的1891年6月30日,以"鎮遠"和"定遠"为首的清朝舰队,又访问了日本神戸港!

  这一回,可又是为了什么呢?北洋水师离它被日本舰队全歼,已经只剩三年时间了!

  似乎不完成一次绅士派头的礼节性访问,北洋水师死不瞑目。如今回顾,无论长崎的街头恶斗,还是神户的彬彬有礼——中国海军在十九世纪最末十年的做为中,有一种出奇的变态。好像它也非要脱亚入欧不可;好像它哪怕被揍得鼻青脸肿,也非要去以西洋之礼、接东洋之轨!

  停泊神户簇拥定远镇远的北洋军舰,除到过长崎的"済遠"外,还有"来遠"、"致遠"等一共六艘。它们除了访问神户,可能还去过吴港和横滨港。

  明治24年(1891)7月15日,刚刚创刊不久的新式报纸《毎日新聞》,报道了定远舰在神户举行的豪华宴会:

  定远号军舰盛大宴会

  由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以及駐日本大使李经方(李鸿章之子)主持,昨日14日上午10時开始,在旗舰"定遠"号上,召开招待我国显要贵紳的盛大宴会。北白川亲王殿下、松方总理大臣以下各大臣、次官、以及陸海軍将校、新聞記者约500名接受招待。清国舰队派出小蒸汽艇,自晨起便于码头迎候贵宾。船头竖立黄龙之旗,运送抵达之客。"定遠"满旗饰挂、丁提督、李公使以下,各舰舰长整列舰舷,亲自恭迎。乐队演奏之间,甲板备有清凉拉姆奈、冰块、各式卷烟。舰长室、士官室展示各种美术品,及盆景图片。虽有数名患者,但病室中极为清洁。此舰乃为七千吨之大舰,所装备之炮亦巨大,其中三十点五厘米炮四门、十五厘米炮二门,乃为其主。来宾由士官案内,舰内巡览无余。12時,开始西洋料理之自助餐会,宾客且饮且谈,充分満足之后,又被送归码头。尚有舞踏之会准备就绪,节目表亦一一配布,唯惜女性过少,空送如此雅兴。……

  北洋水师的招摇过海,一次次给日本送去刺激和动员。很快,巨舰定远和镇远在日本家喻户晓,成了日本人警世、发愤、嘲笑的目标。

  据说当定远镇远访问日本时,浪速号舰长东乡平八郎曾到港口观察。当时他还只是个海军大佐。当他看见定远主炮上晾着刚洗的湿衣服,脱口说:

  "这么松懈!没准可以打败它!……"

  为了超过定远镇远,明治天皇节省宫内开销,率先捐钱购买军舰。一时间甚至民谣顿起,唱一个巨人"富士山头弯腰坐,定远镇远两只鞋"。市井酒肆之间,无论老妇小儿,满嘴念叨的都是"ちんえん、ていえん"。

  针对这一次军舰来访,最近,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还恶毒地说:

  "清国逞霸道的时候,ちんえん、ていえん(镇远定远),把军舰弄到东京。……我听说了心惶惶的,那会儿没有电车,从东京,怀里带着饭団去看。……中国么,从来旧有的套路,就是靠军力逞威风开展外交。已经是这一套通行的时代嘛。要是它再变成更过激的形式,日本也得早些出手,变成防卫的国家。现在马马虎虎,算是有了点防卫力。该有谁敢碰就让它烧焦的、那种程度的防备能力。对这个,最发愁的难道不就是中国么?"

  他本是一名下流文人,说什么都不足为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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