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页 下页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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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迈开大步走着。前年夏天他独自来高庙子的时候,认识了这个姓高的老汉。他走进一座干打垒的土墙庄院,朝那个老汉要水解渴。高老汉在廊子下摆开一张小木头桌,在桌上放上一只杯,一把壶。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闺女从屋里捧出个大托盆,上面码着四个大得吓人的馍馍。那白馍上有星星点点的紫红色斑点,他问了才知道是掺了自家种的玫瑰花瓣。他第一次见到有人用玫瑰花瓣和面蒸馍馍,心里又惊叹又新鲜。后来那老汉提着锹出门去了,嘱咐小闺女给他续茶水。那小闺女生得水灵灵的,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为他添茶。他喝饱了带些咸味的茶水。走出了那座到廊后厦的小庄户院。不远的湟水河滩上,他看见高老汉独自在烈日下站着,他走过去给老汉道谢时,看见一弯哗哗的渠水正被老汉用铁锹引导着,淌进一片小青杨林。在渠水灌饱了那一小片茂盛的小嫩树林以后,高老汉告诉他说,这些小树顶个儿子。他问为什么,老汉说,尕娃,我无后哇。孤老汉,拖累着个小孙女。等十年,这片树林子成材了,卖了是钱。等动弹不得的日子到了,就免得说些难心的话。他记得当时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只顾愣怔怔地盯着那片青枝绿叶的小树林。那青杨树又细又嫩,在一片娑娑声中摇曳。后来他走开了,老远回过头来,还看见那老汉佝偻着腰,提着锹寻寻觅觅地踱着,独自侍弄着那片小树。 他们出了高庙子小镇,走向湟水河滩。这里视野很开阔,全部湟水河谷的庄稼、村落和自然环境都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第一级台地。瞧见了吗,他给姑娘分析着地貌。那长着庄稼的是第二级台地,它们在过去都曾经是湟水的河床。河流冲刷着向下切割,后来原先的河床就变成了高高的台地,她眯着眼睛仰望着高处绿得刺眼的庄稼,“真不能想象,”她说,“那是什么庄稼呀,长得那么高。”他告诉她,那是墨西哥品种的小麦,“不能想象的是以前那儿是森林,”他指着曝晒在阳光里的秃秃的黄土浅山。“自然地理讲义和历史地理书上都说,湟水流域的浅山以前都是原始森林。”他停住了,专注地端详着绵延在前面的远山。真静啊,这里静得让人感到神秘。 她把照相器材从肩上摘下来,提在手里。他准能考上研究生,她想。“喂,我说,你准能考上研究生。”她朝他说。 “嗯,我也这么打算呢,”他回答,“我已经预备了不少功课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她心里想,“哎,你看!”她停住脚步惊叫起来,“你看,这是什么?” 他看见一条水沟里满满的堆着彩陶的碎片。 她俯身拾起一只破碎的彩陶罐子,“真漂亮呀!瞧这花纹!”她喊叫着,“真可惜,可惜碎了!” 彩陶罐子的下半截已经没有了,鼓鼓的腹截断在一条锐角鲜明的线上,陶器质地又细腻又结实,通体施着橙色的薄衣,他摸摸那断碎的碴口,觉得陶胎烧得又匀又硬。罐子腹上一个布满密网的大圆圈里,有一个粗放的黑彩勾画的怪人。那人形朝着他们手舞足蹈着,辨不清五官的脸孔上似乎凝着一种静默的、神秘的表情。 他长久地望着那图案上神秘无言的象形人。 “你瞧呀。这是森林,”她用手指抚摸着罐子颈部的一排塔松般的黑色三角纹,“一棵挨着一棵,尖尖的松树。你说对啦,这里以前一定是森林。” 两个人弯下腰,在河沟里的陶片堆里一块块翻找着,试着把陶片对上罐子的断口。一块块陶片天衣无缝地对上去了,彩陶罐渐渐地复原着。“啊,对上啦!又对上了一块!”她欣喜地悄声喊着,她已经深深地被这件彩陶吸引住了。 最后,只缺腹部的一块找不到。光洁流畅的线条从陶罐的肩部流到底部,只是中间残缺着黑洞洞的一块。“你瞧。多美啊,”她低声喃喃着,“可惜碎了。”世上的事情多么拗人心意啊,生活也常常是这样残缺。“可惜碎啦,”她重复地说。 这彩陶是四千多年前的,他想起了在历史系听的新石器时代考古课。四个大圆圈对称着,颈部排着三角形锯齿纹,像森林一样。这是马家窑文化的马厂类型,一种非常古老的原始文化。他抬起头望望静谧的湟水河谷和远山,怪不得这个世界显得那么神秘。森林变成了光秃秃的浅山,河床变成了高高的台地。雨水冲垮了山上的古墓葬,于是,顺着小沟,彩陶流成了河,他皱着双眉思索着,真的,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 他找到了那座干打垒院墙的小庄户院。在北房的廊子下面站着一个戴着蓝格子头巾的女孩子。那女孩子长得很壮实,手里撑着一把铁锹。“俺阿大——没了,”——后来,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扭过脸抽泣起来。那姓高的老汉死啦,他想,可是青杨树才栽上两年。 他走到了宽阔的河漫滩上,走进了那片用石块围起的小树林。银灰色的叶子在微风中抖动着,树根上浸着汨汨的渠水。他看见湟水在这儿拐了一个弧形的弯,浑黄的浊流哗哗淌着,冲溅着河心的一簇巨石。你死啦,自然而平和。你没能指望上这片小树林子。彩陶片汇成了一条河,青杨树却还很细嫩。你早忘了曾经对一个尕娃讲过你的心事,你就这样悄悄地死啦。但我相信你一定非常宁静,因为此刻我的心里一片宁静。看这湟水,虽然它冲刷着黄土的陡崖,拍打着河里的石头,但我觉得它也充满了宁静。 他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位哈萨克的老母亲。那老人从年轻的时候就死去了丈夫,独自抚养着一个独生儿子。后来这个儿子娶妻生子,她又抚养着她的孙子们。他插队落户时参加了老母亲的一个孙子的婚礼,后来他又看着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孙子的胖婴儿。老人辞世的时候,已经有整整一个家族为她送葬。他曾经目送着那支马队从草原上走过,里面尽是饱经风霜的妇女和骠悍勇敢的男人。 他沿着湟水漫步走着,打量着眼前的种种河流地貌。牛轭湖,河漫滩,干流和支流,浪涛击打的河岸。他抬头记忆着湟水两侧浅山下的台地形状,注意辨认滩地上的植被和土壤。他一步一步地踏着松软的湿地,他的心情沉着而平静。后来那戴蓝格子头巾的女孩子跑来叫他们去家里喝茶,他望着女孩健壮的身子,不禁微微地笑了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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