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树五斤在一个温暖的午后,站在东郊亮马河畔茫然的四处眺望。
 
他当新兵接受训练时的那片荒草地,如今已经被修剪成平展展的草坪,四周是高档次的饭店大厦。树五斤惊奇地眨眨眼,觉得眼前的景象如同虚幻,这些高楼大厦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他小心地走到草坪上,再分辨不出班长站在哪里扔掉他的那块石头。他毫无目标地搜索着,心里知道找不到石头,却仍旧在很认真地寻找。一位穿白色工作服的老人远远地瞅他,一看就知道老人是管理草坪的花工。
 
老人走近他,问:“你找什么?”
 
“一块石头。”
 
“肯定很金贵,什么时候丢的?”
 
“八二年。”
 
“八二年?”老人笑了,四下望望说:“八二年这儿还是一片荒地呢,你真会开玩笑。”
 
树五斤感到很累,一屁股坐在草坪上。老人觉得这个当尽的挺逗,也就在他对面坐了,说:“你八二年当兵了?”树五斤点点头,目光在一座座大厦之间腾挪。
 
“真怪,这些楼啥时盖起来的?”
 
“哟哟,七八年了,你做梦呀。”
 
可不是在做梦。树五斤想了想,自己有很多年没从这边走过了,就说王府井吧,新兵时去了一次再也没去过,十几年呆在军营,有点像桃花源中人了,竟不知岁月之流失。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回了。然而,到了夜里又梦见那块石头静静地卧在草坪上,等待他去捡。猛然醒来,石头仍在眼前晃动。他睡不着了,穿好衣服去查哨。
 
在一个僻静的哨位,树五斤站住,瞅着给他打敬礼的哨兵。哨兵挂着列兵衔,个子不高,昏暗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到不停吸鼻子的声音。夜晚已经很冷了,哨兵的衣服上挂了层寒露,摸一把潮湿冰凉。
 
树五斤问:“冷吗?我替你站一会儿,你活动活动。”
 
哨兵说:“不用,谢谢树干事。”
 
稍停,又说:“树干事不急着走的话,就陪我说几句话,好吗?”
 
树五斤笑了,他知道哨兵晚上最怕的是寂寞。
 
“一年的新兵?”他问。
 
“一年。还要干两年,早哩。”
 
“也快,眨眼的工夫。”
 
“树干事几年了?”
 
“17年。”
 
哨兵轻轻哦了一声,显然是为这个数字吃惊。第一年的新兵总嫌日子过得太慢,感觉前面的路很长很长,他们与老兵的关系一样就像婆媳之间的关系,在对老兵恭恭敬敬的同时,期盼自己也早日熬成老兵。军营里流传着两句话:新兵盼过年,老兵盼秋天。过了年,新兵就变成老兵了,又一批新兵将分到连队接替他们。老兵到了秋天,就熬到了复退期,该回家上班种地娶老婆生孩子。想到这里,树五斤就开始琢磨今年的老兵复退。他是机关下来蹲点的干部,复退工作出了差错由他负责。五连今年的复退名额只有35个,而目前已到复退期的老兵有58名,他刚到连队没几天,就有十几个老兵找他请求复员,个别兵还哭哭啼啼地摆出一大堆要走的理由。老兵复退和已随军的干部转业正好相反,要求走的多,主动留的少。
 
哨兵一直在想自己后面的路怎么走,他是准备考军校的,但又觉得军校毕业后不知还要在部队干多久,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于是突然冒了句:“17年,那要熬多长时间?”
 
树五斤笑了,说:“比你熬一班哨的时间还快。”
 
9
 
五连连长性格开朗,脾气有些急躁,说话办事咋咋呼呼的。由于今年老兵复退人员多名额少,连长担心老兵胡闹腾,提前十天把老兵集中在一个大屋子里。
 
老兵们有些怨气,说连队是卸磨杀驴,把我们给软禁了。老兵们有情绪,集中在一起的当天晚上吃饭唱歌,就明显地暴露出来了。他们只张嘴不出声,哼哼唧唧的。树五斤站在队列旁也跟着唱,唱的是《说句心里话》。老兵们唱着唱着就断了腔,都斜着眼去看队列前的连长。这时候,树五斤仍一个人坚持唱下去,而且声音
 
高亢,声情并茂。起初还有个别兵偷偷笑,后来都静悄悄的。
 
等树五斤唱完歌,连长的脸色已涨红了,他想在树五斤面前挽回面子,于是喊道:“重唱,唱不好甭吃饭!”
 
又唱,仍旧哼哼唧唧。
 
连长的嘴唇哆嗦两下,这是要发脾气的预兆。树五斤忙站在队列前面,和风细雨地说:“饭都凉了,不想唱就算,想唱的时候再唱。”
 
晚饭后,树五斤去了集中老兵的屋子,一个入伍四年的老兵说:“树干事到我们集中营来视察呀。”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里放了十几张高低床,显得拥挤不堪。老兵们都坐在床上,斜了眼瞅他,目光里透出幽怨和期待。他就问那个四年老兵叫什么,老兵说叫贾乙,是代排长。树五斤打量了贾已,看出是个老实兵,就说:“贾排长,你来一下。”
 
贾排长跟着树五斤来到院子里,在昏暗的楼角旁蹲下,树五斤问:“贾乙,今年怎么想的,走不走你?”
 
贾乙没弄懂树五斤的意思,抬头看着他的脸。
 
树五斤说:“能带个头,再留一年吗?”
 
贾乙犹豫半天没说话,树五斤说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作为一名党员骨干,应该起到带头作用。树五斤还不知道贾乙不是党员,按说他当了四年兵,又是代排长,应该是党员了,但他因为体罚新兵挨过处分,就一直被拒于党组织之外。本来贾乙的父亲死得早,姐姐已经出嫁了,上了年岁的母亲多病缠身,盼他早些回家,去年就该复退。去年老兵复退时,连长把他叫到屋子里,没商量地说:“贾乙,你带个头,让老兵们看看,你家中那么困难还能留下来,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贾乙就不再多说,留下了。贾乙认为即使今年他不说复退,连长也会让他走,没想到下来蹲点的树干事又盯上他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没当场回绝树干事,心想这件事情需要连长说话,连长了解内情,所以就默默地回去了。
 
树五斤回到连部,与连长商量老兵复退工作,对集中老兵提出了异议。连长固执地认为老兵复退前容易闹腾,还会把新兵带坏,集中在一起便于管理,他们发牢骚说怪话对新兵的影响不大。树五斤不同意连长的观点,他说,老兵知道在军营的时间不多了,这时正好可以与新兵交流情感,而且会抓紧时间把经验传授给新兵。
 
这个时候把新老兵隔离开,不要说传、帮、带了,在情感上说不过去。要知道人要有怀旧情绪,大家在一起生活了三四年,突然间要分离,哪能不眷恋?连长觉得树五斤根本不了解基层的工作,说:“老兵不是你想的那样觉悟高,我弄了几年老兵复退了,头痛着呢。”
 
树五斤坚持说:“老兵要分到各班,这么搞有点像软禁。”
 
“软禁也好,集中也好,复退工作顺利完成就达到目的了。”
 
树五斤说:“我们不要死盯住复退工作,要想到连队今后的建设。新兵们要看到被集中的老兵,会不会想到自己也有复退的一天?想到有一天也要被集中起来,他们的情绪能不受影响吗?”
 
“分到班里可以,但出了问题你负责?”
 
树五斤沉默半晌,用力点点头。
 
第二天早晨开假集合,树五斤站在队列前拿着一张老兵的名单宣读。话音一落,队伍里响起了哗哗的掌声。
 
连长把这件事向上级汇报了,王主任给树五斤打电话,说你不懂基层工作不要瞎掺和。树五斤说,让我蹲点是指导工作,基层工作有偏差就要纠正,出了问题也要负责任。王主任说:“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结果五连的老兵复退工作提前完成,复退名额还有剩余。老兵们在树五斤的感动下,都主动要求再留一年,有的动员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部队。后来王主任不得不承认,树五斤是“茶壶里煮饺子,有内容”。
 
代排长贾乙就是被树五斤动员走的。那天贾乙去找连长,说连长,我去年听你的没走,今年树干事又不让我走,你跟树干事说说让我走吧。连长说你找树干事去,他留你我也没办法。贾乙只好对树五斤说了实话。树五斤立即向贾乙道歉,说自己对情况摸得不清,树五斤说:“你做好走的准备吧,但要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
 
那天午饭前,贾乙带着几个老兵擦玻璃,听见大门口吵闹,就蹲在窗户上瞅。原来门岗拉住了一个去年复退的姓刘的老兵。连长下过命令,复退的老兵回连队,一律不准进大门,说复退的老兵说话不注意,不利于在队的老兵安心服役。这时候树五斤走过去,得知老兵复退后在北京打工,今天来连队看望几个老乡,就说:
 
“即然是我们连队的老同志,就让他进去吧。”
 
但哨兵怕担当责任,显出为难的样子,树五斤对哨兵说:“连长问,就说是找我的。我们的复退老兵回老连队,应该欢迎他们。他们曾经为连队流过血汗,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他们。你们也有复退的一天,到那时候,你们也会怀念老连队的。”
 
树五斤把刘老兵领回自己宿舍,两个人聊了好半天,并和刘老兵一起吃了午饭。这件事对贾乙的触动太大了,他主动找到树五斤说:“树干事,我知道今年复退名额少,我留下吧。”
 
树五斤虽然心里很感动,但知道贾乙的老母亲正等他回去,所以贾乙找了几次,树五斤都没有答应。贾乙走的时候,树五斤把他送到车站,列车开动前,贾己想起那次晚饭前唱歌的情景,想起树五斤说的“想唱的时候再唱”,便对一起走的老兵说:“我指挥大家唱首歌吧。”
 
唱的是老兵们那天没有唱完的《说句心里话》,但这次仍旧没有唱完,这次是因为他们的歌声被自己的泪水淹没了。
 
火车在树五斤朦胧的泪眼里消失了,他的手却仍高举在晚秋的冷风里。他在想:贾乙当了四年兵却一无所有,连党员都不是,他们图的是什么?自己虽然当了十几年兵,可得到了许多许多,而像贾乙这些老兵呢?他们风里雪里站在哨位上,有不少人患了风湿性关节炎,却一声不吭地离开军营,回到他们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上。我们这些教育他们的人,却教育不了自己,总伸着手嫌自己得到的太少,怎么这兵当着当着就把自己弄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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