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照机关惯例,家属已随军的干部在礼拜二晚上可以回家睡觉,第二天免出早操。
 
宣传科新闻干事树五斤高高兴兴回家去睡了,想不到却睡出了乱子。
 
当初要知道老婆这么胡闹腾,树五斤就不会回家了。夫妻两地分居了八年,他都熬过来了,哪在乎这么一个晚上?
 
礼拜三早晨七点半,别的干部欢天喜地回机关上班的时候,树五斤捂着胃部,脸色阴郁地坐在办公桌前。科长夏一天瞅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于是很关怀地问:“生气了还是受凉了?”树五斤不吱声,他和夏科长在宣传科共事六年,知道夏科长擅长抓住自己对手的尾巴,把对手掀翻在地。前年宣传科长空缺,当时还是文体干事的夏一天,与教育干事竞争科长座位,虽说俩人都是副营职,但教育干事却是科里的第一干事,在竞争中占有绝对优势。后来夏一天得知教育干事礼拜天在家里和老乡打麻将,迅速向政委反映了情况,这样他才如愿当上了科长。现在树五斤和夏一天都面临着转业,树五斤已经感觉到自己正被夏科长的目光圈来点去。
 
树五斤看上去是个性格懦弱的人,有一些书生气,平时不善言词,机关干部无论新老都敢跟他翻白眼。在政治部他虽是老干事了,却经常被王主任训斥,尤其在部里的干部会上,王主任为了推动某项工作,需要杀鸡给猴看,就常把他树五斤提溜出来,说三条腿的蛤蟆我没见过,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你树五斤不想干了就走人。每当这时他总是低着头不吭声,即使冤枉了自己,也从不辩解。大家都说他活得窝囊,与他的玩笑中常常露出讥讽之词,有时弄得他非常尴尬。其实树五斤不是一个糊涂人,糊涂就写不出那些大块的文章,你可以把他别的事情说得一钱不值,但你不能贬他的文章。他的文笔让大家心服口服而且有些妒忌。窝囊的树五斤的名字时常端端正正地印在各大报刊上,提起他单位的政委没有几个人知道,但你提起树五斤的名字,连刚入伍的列兵都会说,是不是写某某文章的树五斤?许多人不知道树五斤在单位活得无声无色,所以常有人给他写信和慕名拜访,恭敬地称他为树老师或树作家。不过无论称呼他什么,对树五斤来说,都一样,最终还是要被王主任点来批去,被老婆骂骂咧咧。他在单位和家里都需要一味的点头和谄笑,生气的时候就闷头看书,或是通宵达旦地写稿子。
 
现在树五斤又把目光夹在书里,背对着夏科长。
 
但是这个姿势没有保持多久,他就突然斜着头仔细倾听楼道里的动静。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很像自己的老婆苏丽。正迟疑着准备出去看一下,干部科的干事李长水走进来,不冷不热地说道:“快去看看吧,你老婆在主任办公室告状呢。”
 
夏科长就“喔”了一声,故作惊讶地去看树五斤。这个时候树五斤的脑袋“嗡”了一下,拔腿便往外跑,他知道苏丽找主任要说什么,他要赶在她说之前去堵住她的嘴。
 
苏丽已经坐在王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边说边哭,把声音弄得很响,树五斤推门而入,气呼呼地说:“你这是干啥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需要惊动主任?”
 
苏丽昂头说:“树五斤,你不是说王主任不给开离婚证明吗?我来找主任开。”
 
一向懦弱的树五斤突然激动起来,嘴里连说了几个好字,又说:“苏丽,你可别后悔,离了你我照样吃饭睡觉。”苏丽跳起来,伸手抓住树五斤的衣领说:“是啊,我知道,离了我你就去找医院的李茜吃饭睡觉。”
 
本来苏丽找王主任不是要说树五斤跟医院护士李茜的关系问题,但树五斤嚷了一嗓子,不够冷静的苏丽就把话说岔了。
 
树五斤气得嘴唇颤动。他没料到苏丽如此愚蠢,竟在单位给他头上扣屎盆子。他还想你苏丽糟蹋我树五斤,怎么说都行,可你不能把李茜扯进去,人家没把你惹你,怎么可以随意弄脏人家的清白呢。好吧,既然你说出来了,咱们就要把话说清楚,离不离婚是另外一件事情。
 
但是不等他与苏丽辩解,王主任就瞪了他一眼,说道:“树干事,这儿没有你的事,你先出去呆一会儿。”
 
树五斤咽了口吐沫,朝苏丽白了两眼才出去。门外有几个干事正竖着耳朵,见树五斤出门忙走开了,树五斤就站在楼道里,垂了头叹气,隐隐约约地听着苏丽向主任陈述昨晚的事件。
 
2
 
要说昨晚树五斤与老婆吵闹的事情,首先要说昨天下午政治部的干部会。
 
眼下已是11月中旬,树叶开始飘落。王主任坐在会议室,看着五楼窗口外的白杨树,对坐在面前的科长干事们意味深长地说:“这可能是今年政治部最后一次全体人员都到齐的会了。”
 
大家都明白,老兵复退期到了,机关干部一大部分要下去蹲点,等到把老兵送上车,就该轮到干部转业了,政治部这班人马也将改头换面。当然,机关干部无不关心这件事情。按往年的情况,政治部要走两名营职干部,但今年的营职干部都不想走,都知道单位的一栋家属楼已经竣工,目前正在装修,明年“五一”前就可以
 
住进。家属楼紧靠东三环路边,位置比较理想,谁不想转业前能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占一套两居室?家属楼只有四十套住房,而等待分房的随军干部却有五十多户,他们有的挤在连队一间临时来队的家属房里,有的住在单位招待所。招待所原是接待机关干部临时来队家属的,现在已经被随军的干部占满了,树五斤也占了一间,与干部科干事李长水合住一套两居室。老婆苏丽常常唠叨,说树五斤我跟着你吃了这么多苦,不图你升个什么狗屁官,知道你也不是那块料,你能让我早点儿从招待所搬出去,住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也算我没有白陪你十年。
 
许多干部早就在私下议论,说政治部的夏一天。李长水和树五斤三人都有走的可能。夏科长是个老正营,树五斤和李长水是同年兵,都有十七年兵龄了。树五斤样子软弱窝囊,去年底就被列入转业名单,但是名单还没有上报,他就因为胃溃疡住了院,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又被留下来。有人打赌说树五斤肯定会在部队拖下
 
去,一直拖到办病休的年限。当然这要看首长们的意向,真要跟他过不去让他走人,他也没有什么脾气。
 
不过树五斤也有自己的优势,一是业务水平高,政治部的重点材料大都是他夜里熬出来的;二是谦虚谨慎,对别人的批评乃至挖苦总是平静地听着,脸上表现不出一丝恼怒。有时政治部开会他不在座,王主任讲话就提不起精神;当针对某个问题批评到高潮,需要把树五斤提出来时,也因地那个座位空着,王主任说话的声调
 
又只好降下去。把树五斤拿出来摔打摔打,散了会后他依旧会对主任点头微笑,但别的干事却经不起这种摔打。所以王主任虽然经常批评树五斤,又一直说他是个好干部。
 
昨天下午,王主任开会安排干部下连蹲点。老兵复退是部队年末的一场重头戏,是全年工作的收尾之作,而这期间连队的士兵们比较浮躁,很容易出娄子。提到过去有个别干部去连队蹲点,晚上偷偷跑回家住,有的在连队喝酒,王主任气愤地说:
 
“今年发现一个处理一个。”
 
说着,王主任扫视了干部们一眼,看到树五斤正低头看一张报纸,就猛一拍桌子:“树五斤!你在看什么?”
 
树五斤忙抬起头,端正地坐着不说话。
 
“我问你哩,你说呀?”
 
“没看什么。”
 
“没看什么?”
 
树五斤犹豫着,终于说道;“看了两眼报纸。”
 
王主任不说蹲点的事,拐了个弯扯到转业问题上,说个别干部脑子里考虑的不是如何干好工作,而是个人的利益,如职务提升、家属随军、分房转业等等,稍有不满足就闹情绪。你们要懂得自己由农村到城市、由牛背到马背、由粗布衣到马裤呢、由一个普通百姓到一个共和国的军官,这一切都是部队给予的,该知足了,该好好地工作,报答祖国的思情。在这里我给大家打个招呼,今年不管你住了几间房子,也不管你这个病那个病的,工作干不好就让你转业。主任说到这里,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树五斤。
 
树五斤依旧端正地抬着头听王主任讲话,只是面色有些微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