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快到了,香梅终于随军来到了北京。
 
香梅到北京住在兵营家属院内。说是家属院,其实只有两排简易的小平房,是供刚随军的家属临时落脚的。每位随军干部一间半——一间是卧室,另半间是厨房。兵们称住在这些平房里的干部家属是“候补委员”,她们排队等待着,一旦有楼房腾出来,就按照随军的先后和干部在部队的职务依次“补入”。香梅在老家那么宽敞的房子里铺张惯了,突然拘束在十几平米的狭窄空间内,很不习惯,觉得连两只脚都没有地方搁,说这不像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还不如老家堆放杂物的棚子宽敞结实。她丈夫朱文是个军事干部,不擅言辞,只会微笑着安慰她说,部队已经在东三环买了地皮盖家属楼,明年就可以搬进去。香梅想,也就一年的时间,三晃两晃就熬过去了,熬吧,好多事儿不是都熬过来了嘛。
 
挨近香梅房子西边的住户,也是刚随军来的,是军需股彭股长的家属,叫韩涵,一个长得苗条而灵动的女人,出生在陕西省一个小城市,但看她的穿着打扮,却像是海外归侨。香梅和韩涵站在一起,立即相形见绌。别说香梅没有高档服装,即使有也最好别穿。她上身和下身的粗细明显不成比例,臀部硕大得有些夸张。不过香梅的脸蛋长得粉红光润,还值得看一眼或者两眼的,尤其搁在乡下那些粗糙女人面前,也算光彩夺目。但是,她和韩涵的脸蛋儿比较,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家属院的自来水龙头和厕所都是公用的,香梅第一次和韩涵说话,就是在水龙头旁取水的时候。乡下出来的女人都是热心肠,喜欢串门,喜欢扎堆,喜欢主动跟别人说话,况且香梅觉得和韩涵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自己来得晚,应该主动和邻居搞好关系。香梅不知道在城市里,其实“邻居”就是挨着居住的意思,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完全不是乡下那种亲如一家的要子。韩涵正在水龙头下埋头洗菜,香梅站到她身后说,做饭呀?香梅嗓门很大,谁都知道山东人就这毛病,说话像吵架。韩涵发现香梅笑着看她,就很不友好地挖了香梅一眼,冲了冲洗完的菜,转身走了。香梅略有些尴尬,愣愣地看着韩涵端着菜盆进了厨房,这才开始取水。
 
朱文回来后,香梅很不高兴地说,你们那个彭股长的家属架子真大,我跟她说话,她都不肯搭理一声。朱文表情很淡,说她不搭理你就算了,你也别理她,有啥值得生气的。停了停,又说,这儿和咱们老家不一样,没事别去左邻右舍串门。
 
两个人在屋子里正说着话,听到外面敲门,香梅一愣,趴在玻璃窗上朝外看。朱文瞪她一眼,说看啥看?又不是敲你的门,操那么多闲心干啥?香梅仍旧趴在窗上看,还小声让,是两个小兵,拎着鸡蛋和青菜,还有......不等她说完,朱文就打断她的话说,大惊小怪的,人家是军需股长,分管生活服务中心。现在的人,管什么吃什么,反正管什么都比我们管训练好,整天扯着嗓子咋呼,不一点儿实惠。
 
香梅从窗前移开了身子,瞟了朱文一眼,不高兴地说,有啥实惠的,不就一堆烂菜吗?人家实惠人家的,你干你的,你就是靠咋呼提起来的,不咋呼干啥去?有多大能力干多大的事,没能力就别比。朱文鼻孔轻轻“哼”一声,显然是对彭股长的蔑视。
 
不管韩涵的态度怎样,香梅见了她,仍旧笑着和她说话。香梅总觉得作为邻居,擦肩而过的时候不条声招呼,太没人情味。面对着香梅的热情的笑,韩涵也不能不回应一下了,所以就对香梅点点头,或是“嗯”一声,算是礼尚往来了。
 
香梅对现在的生活环境适应缓慢,从乡下带来的一些习题一时改不掉。比如说洗脸水应该送院子的水池里倒掉,她却总像在家里似的,把房门打开,端着脸盆向院子一泼,但是这儿就不行了,即使你门前的一间半房子的院子,也不能由你支配,那是公用的路。
 
这天早晨,朱文起床后擦了两把脸,因为急着出早操,就让香梅把洗脸水倒掉。机关的早操,是由训练股负责组织带队,朱文是训练参谋,所以带队出操的差事就落给了他。因为常有个别干部睡懒觉不参加早操,首长就指示朱文每天早晨出操前点名,把没有到操的干部名字写在小黑板上,挂在机关办公大楼门前,所以他必须比其他干部早到一步。
 
香梅抓起朱文的洗脸盆就朝院子泼,正巧韩涵散着长发去水龙头接水,见香梅把洗脸水溅到她的门前,就很生气地说,长着眼睛干啥用的?什么都往门前倒,脏猪一样!香梅知道是自己的错,也没吱声,缩回屋子里恨自己不长记性,总忘事。当然也恨韩涵,不就是往门前溅了些水嘛,是邻居,提个醒就行了,何必撕破脸皮骂街。
 
这时候,刚走出不远的朱文听了韩涵的骂,回头对韩涵说,你说话干净点儿。本来朱文就看不惯彭股长对自己牛哄哄的样子,现在他的家属又对自己的家属牛哄哄的,他们两口子牛到一起了,有啥牛的?不就管着两床军用被子和几棵青菜嘛!朱文只说了一句话,韩涵就跳起来,骂出的都是一丝不挂的话,朱文气愤地走过去跟她理论。彭股长也还没有去操场,听见院子吵闹,忙从屋子出来,冲着朱文说,你朱参谋要十啥?想打架别跟女人较劲,找我呀,你以为你整天感一二一就练出力气啦?吓唬谁!
 
香梅吓得要死,慌张地跑出屋,推着朱文说,快去出你的操,吵吵个啥!朱文气得脸色煞白,硬要和彭股长分个高低,院子里家属都出来看,香梅气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哭着对朱文说,你走呀,你不走我撞死啦!朱文看到香梅哭了,一下子蔫了。他最怕她哭,因为他,她不知流了多少泪水。每次她到部队探亲或是他回家探家,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她都要抱着他哭一场,她夜里想他的时候要哭,被农活累病了时要哭,他觉得她的泪水剩下不多了,很珍贵。于是,朱文响叹息一声,憋着一肚子气去了。
 
春节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来到了。城市的春节本来就很清淡,不像乡下的喜气那么浓稠禁放烟花爆竹之后,就更显得冷冷清清。因为刚来就和邻居闹得疙疙瘩瘩,香梅也没了过节的心情,几乎没做准备工作,况且大年初一商场还开门,也不需要大包小包地存放食品。
 
大年三十晚上吃了饺子,一家人围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儿子朱武只看了一会儿就困了,趴在香梅腿上睡去。香梅和朱文又看了几个节目,都觉得无聊,就关了电视躺下。
 
香梅睡到半夜一点多,醒了一次,她看了看表,又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在老家,这个时候她该起床准备酒菜,等待招待挑着灯笼来拜年的晚辈们。儿子朱武也该起床到院子放鞭炮,然后穿上崭新的衣服摸黑出去给长辈拜年。她侧身看了一眼儿子,他睡得正香。她似乎听到了家乡的鞭炮欢快地响成一片,看到小巷的灯笼一闪一跳地映照过来。这些红灯笼从她老家的门前走过,再也不会停留了。或许有人会举起灯笼,照一照她门上的那把黑锁。门上的那块“军属光荣”牌子还在,只是门两侧没有了大红春联。她后悔没有托付邻居张贴上一对春联。本来,离开家乡时朱文想把那几间房子也卖了,但她不同意,她说就是房子被雨淋塌了,还有块地皮在呢,谁也不能把地皮搬走。她觉得,只要有房子在,她与那个山西就始终保持着某种联系。
 
初一的早晨,儿子醒来,香梅对他说,武儿,问你爸爸好呀。儿子说,还没有过年就问呀?香梅说都初一了你还过啥年?儿子不知道初一是什么概念,说初一了咋啦?还没到午夜起来问好哩。香梅笑,说午夜已经过了,你就等吧!儿子瞪着眼说,过了?过了怎么不叫醒我?说着,咧嘴哭了。儿子等待这个午夜等了一年,小孩子的那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却不应该哭。乡下的说法,大年初一是不能哭的,家里死了人都不哭,图一年的吉利。香梅就呵斥儿子,说你闭嘴,再哭我拿刀剁了你!你当是在老家呀?半夜起来问好,你在这儿半夜起来干啥?到处黑灯瞎火的,连鞭炮都不放。儿子仍哭,说,那我不在这儿过年。朱文急忙给儿子许愿,说明年带他回老家过年。虽然儿子不哭了,但想到还有一年的等待,心里仍不痛快。香梅又说,问你爸爸好呀。儿子就拖着哭腔说,爸爸好,妈妈好。
 
朱文和香梅都应了个“好”字,儿子就从朱文的手里接过二十块压岁钱。
 
朱文比同年入伍的兵进步慢,所以家属晚随军了一年,其他的老乡家属已经在这儿过了一个春节了。老乡们觉得朱文的家属刚随军,就约定初一都到朱文家聚会。老乡们一来,都说家乡话,香梅听了就觉得亲切,觉得有些过年的味道了。屋子小,床上床下都坐满了人,实在没地方坐的,就蹲在厨房里,都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中午饭,香梅把家里值得品尝的食品都端也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炒了。
 
老乡们走后,屋子突然静下来。香梅开始收拾纷乱的屋子,心里平静如水。对于她来说,这个年已经过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