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醉也无聊 | 上页 下页


  那天,五格格照例到门道去给老孟交水钱,老孟没来,她看见了门里靠南墙台阶上坐着的那些兵,就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兵说他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根据命令,要在这里待命。五格格看着那帮穿着不黄不绿破军装,一脸灰土,一股汗味儿的兵说,你们解放军也忒穷了点儿,大概是从当兵就没发过饷吧?!那些兵们不知是听不懂五格格的京腔,还是不屑于回答,表情都有些茫然,倒是那小兵细声细语地说,大姐,您不知道,我们是在城外修整好了才进来的,大伙的衣服都是统一在永定河里用皂角洗过的,我们要给北平人民一个崭新的好印象。

  小兵这一句“大姐”,一下缩短了我们家这位金枝玉叶和革命的距离,在五格格的人生经历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五格格亲切地问小兵叫什么名字,小兵说他叫王存。问是哪里人,王存说是陕西紫阳人。又问读没读过书,王存说在部队扫盲班识了几个字。五格格说,那你一定是班长了?王存说他是连长。五格格当下就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孩子一样的“连长”,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五格格把那些兵往屋里让,人家哪里肯进,五格格又嗔老张没给人家沏壶香片,说客人上了门不管茶,显得金家人不懂规矩。老张说,缸里的水空了,老孟从今往后是再不会送水来了。五格格问为什么,老张说老孟早扔下驴跑了。五格格说,他跑什么呢?老张说,小地方人,小家子气,见了兵就害怕,怕拉他的夫。

  解放军的连长王存土归土,却很机敏,在旁边听了这些话,当下就派了几个兵,让老张带着到水站去给我们家挑水。那些兵挑水都很在行,三两下,把我们家的缸都挑满了,不光给我们家挑,还给胡同里的所有住户挑,完全是义务,不像老孟还要往各家的墙上画王八。一时间,在戏楼胡同显出了军民鱼水情的融融气氛,那良好感觉是北京市民对解放军的最初认识,对革命的最初理解和体味,所以说王存这个人是个很不简单的人。

  我在当时虽然还是个顽劣小儿,也深深为王连长和他的兵所感染,跑前跑后,小狗一样地混杂其中,为群众做好事。

  五格格为表她的感激之情,抱来了她的红漆大点心盒子,将里头的奶油点心一块块往那些兵们手里塞,那些兵哪里敢要,推不过去,就在手里捧着,离去的时候,五格格的奶油点心一块儿不少地在台阶上站了一排……

  感动得五格格直掉眼泪。

  五格格是个感情型的人,也是个接受新事物很快的人,受了解放军的感动,她先是参加了欢庆解放的腰鼓队,又参加了南下工作团,没有“遍生毛羽”却鸟儿一样飞出了金家大院。

  外头风云这么变幻,我的老姐夫竟然一点儿无动于衷,解放军们在台阶上坐着的时候老姐夫也在西墙下坐着,五格格走出了北京,他还在西墙下坐着,为找回他让美国人给散了的元气而努力。

  这实在是一种功夫。

  5

  老姐夫和五格格的婚姻发生了危机,总爆发是在五十年代末,其实矛盾由来已久,是人们预料之中的事情。

  成为国家干部的五格格跟没有正式工作的老姐夫一下拉开了距离,那时候,我的五姐已经成为中共党员,区人大代表,而老姐夫则在海运仓的一个小纸盒厂糊纸盒,是计件制的临时工。老姐夫的手笨,一天也糊不出几个成品,挣不了两三毛钱,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全凭着五格格的工资。

  老姐夫在天津那“三辈子也吃不完”的产业,在一个早晨就变成了零,不仅家产没了,他还摊上了一个老太太,也就是他的妈,五格格最看不上的天津婆婆。那个老太太夹着小包袱,落魄得叫花子般,拐着一双小脚从天津来投奔儿子,进门扯着我母亲就哭,就要给我母亲下跪,您说我们能把人家赶出去么?住下吧,就住下了。

  天津这位亲家母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每天早晨要吃刚炸出来的“油炸鬼”,喝新鲜豆浆,白天要抽一包“哈德门”香烟,晚上要喝二两小酒。这一切自然都要她的儿子,我们的老姐夫去亲自采办,钱得由儿媳妇出,矛盾也就由此而来。当神仙是有钱人的事情,没了钱,老姐夫自然而然告别了他那些“禹步”,那些“静坐”,而由仙境回到人间。我不知老姐夫是不是还练“添油法”,但我知道老姐夫日日都在喝酒,陪着他的天津母亲一块儿喝酒。他们喝的已不是当年酿制的米酒,他们喝的是汾酒和茅台,这在当时也是价格相当不菲的滔。

  五格格是专职的革命积极分子,拿着国家的俸禄,她当然看不惯这些,看不惯就闹,就摔东西,所以一到晚上,后院里永远是乒乒乓乓,“战事”不断,参战的双方是五格格和她的婆婆。

  对于后院的事,我的母亲是从来不过问的,五格格也不说,老姐夫更不说,只是那天津老太太动辄就爱跟外头人叨叨,说媳妇太厉害,看不起他儿子,挣了钱自己揣着之类,很没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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