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醉也无聊 | 上页 下页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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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喝酒。我们的老姐夫在很多时候都呈迷醉状态,前面说过,他能用一个杏下一瓶竹叶青,他可以不吃饭,但是他得喝酒,并且每天不少于一坛。他常说他一日不饮酒,便觉形神不复相亲,文王饮酒千种,孔子百觚,与先哲相比,他差得远哩!这话往白里说,就是他一天不喝酒,就丢了魂般地难受,人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细想想这真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只剩下空壳的人,叫什么人呢。所以,为了老姐夫的躯壳里有内容,我们都赞成他喝酒,用孔子的话说,“唯酒无量,不及乱”就好。我们的老姐夫的确不及乱,他的醉,醉得很有分寸,我们常见他腿脚不稳,踉踉跄跄地在院里绕圈子;嘴里念念有词,昂首挥臂,俨然豪气如云,却从没见他胡 闹乱来时。有时,醉了的姐夫也如蛇一样地绕在墙边的一棵小柳树上,周身是一丝不挂的精光,让人看了不可思议,_金家的人瞧惯了,见怪不怪,都知道过不了半个时辰他就会下来,一个大活人,能在树上盘多久呢。 看门老张说,完颜姐夫是金朝的龙种,是条醉龙,它时不时地得显形,要不它憋得慌。 做饭老王说,不是显形是现眼,金家出了位这样的姑爷,也是金家几代修来的“造化”,赤身裸体于光天化日之下,全中国也找不出几位,这也是金家一绝。 老姐夫酒醉后再闹,再现眼,也只是在他的偏院里表现,他极明白他的活动范围和他在金家的身份,这怕是他识趣,不招人讨厌的一面。 老姐夫其实不傻。 金家到了我跟老姐夫接触的时候,民国已经接近了尾声,那时候的老姐夫已经留起了胡子,飘飘逸逸的几绺,垂荡在胸前,很像画上八仙里的曹国舅。依着金家的规矩,当了爷爷的人才能留髯,但老姐夫不在此限制之列,因为从根儿上说,他是外人,金家管得了儿子管不了姑爷。老姐夫长着一嘴胡子,爷爷似的在金家进进出出,谁看着谁别扭。我父亲六十多了,还没有留胡子,这是因为我的几个哥哥哪个也没给他生出孙子来。父亲常常摇头感叹,叹人心不古,世道衰微,其实世道衰微跟他留不成胡子实在无有太大联系,他的儿子们生不了儿子,也跟人心不古没有关系,我想,那时候倘若他知道一切的症结都在我的老姐夫身上时,恐怕我们的老姐夫也不会在后院住得那般安逸了。 除了胡子以外,老姐夫还有披肩的长发,很像今日艺术界的某些精英,颇有后现代的情趣和众醒独醉的意气风神。我最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趁老姐夫打坐的时候,趴在他的后背上,将他那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根根的辫子。对此,老姐夫从不发脾气,任着我在他的脑袋上折腾,有时打坐起来,还会故做惊奇地说,呀,我跟王母娘娘不过说了一会儿话,九天玄女竟给我梳了一个这样的头。 我就咯咯地乐,老姐夫也乐。 我还喜欢干的一件事是陪老姐夫喝酒,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老姐夫喝酒一般在后院的亭子里,下酒菜多是瓜果梨桃,顶不济也有一碟腌酱瓜。姐夫喝的酒是他自酿的米酒,那酒又甜又香,实则是小孩子最好的饮料。姐夫的院里有十个包着棉絮的青花大缸,那是他的米酒制造工厂,他常常对我说,童儿,去听听,听哪个缸里在闹螃蟹。我就趴在一个个缸肚子上听,哪个里面有碴碴碴的声响,哪缸的酒就酿好了。 起酒是件很有意思的工作,熟后的酒,碴液混合,有米的酒中浮泛,饮时需用布滤过,“倾醅漉酒”,这是个很文明的词儿,且不说这词儿,仅这个过程的本身就是件雅得不能再雅的事情了。明朝画家丁云鹏有名画《漉酒图》,画上男子神清目秀,长髯飘洒,在柳树下和他的小童儿扯着布滤酒,他们周围黄菊盛开,湖石罗列,石桌酒壶,鲜果美馔,那情景就跟我与老姐夫滤酒一样,不知是明朝人照着我们画的,还是我们跟画上学的。老姐夫酿的酒,搁现在看,很像是自由市场上卖的醪糟,两块钱,连汤带米买一斤,拿回家兑水烧着喝,这也是近几年市场搞活了才有的吃食,可是在四十年代的北平,别说大街上没有卖这种酒的,就是北平地道的淮扬菜馆森隆和江苏馆子老正兴也只卖黄酒,不卖米酒。我至今不知老姐夫当年酿酒用的是什么曲子,那酒的浓郁甘醇远在今日市场出售的醪糟以上。 老姐夫的酒缸一揭盖,那酒香能飘出半条胡同去,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一点儿不假,不管是对卖酒的还是对酿酒的。我喝老姐夫酿的酒必得兑水,否则只两口就会醉倒。有一回和老姐夫同醉凉亭,我们俩躺在地上直直睡了大半天,女仆刘妈在后院找到了我们,据刘妈说,当时我们俩睡得像死狗一样,打都打不醒。 刘妈说,躺在地上的我们,身上爬满了蚂蚁,密密的一层,这是因为那酒太甜太香了,蚂蚁也喜欢喝酒。后来,老七舜铨把我们的行径画了一幅《醉酒图》,老七是画家,采用的是现实主义手法,画上的大人小人拥着酒坛醉卧在草亭之中,连我们家那只大黄猫也醉在其中,各具醉态。惟妙惟肖。我父亲还在画上提了“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字样,后来这幅画被北平研究院院长李予成买去了.,李在解放前夕去了中国台湾。我想,要是没有意外,这幅画现在应该还在中国台湾的李家珍藏着,半个世纪过去,差不多已经该成文物了。 我母亲从此再不许我找老姐夫饮酒,说是家里有个酒半疯就够了,再出个女半疯,更让她堵心。但是我母亲怎能管得住我呢,我是个长腿的东西,只要她稍一不留神,我就溜到后院去了,进了后院就是进了酒缸,能不喝酒么。应该说我的酒量都是我的老姐夫培养出来的,我们家的偏院实际是个很不错的饮酒培训班。长大后从事文学艺术,常与文友酣畅痛饮,往往喝上大半瓶北京昌平厂出的红星二锅头仍没有醉意,可见是打小练出来的童子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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