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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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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水窝子每天要碰见的人就是碟儿,母亲有她的兄弟帮忙,碟儿就是一个人,一个人挑两大桶水。后来人们传说碟儿用的水桶底儿是尖的,为的是不能在半道上停歇,母亲说这都是杜撰,碟儿用的水桶跟大伙的一样,洋铁皮的,也不比谁的大,不大的水桶让碟儿一个人挑,可就有点儿吃力了。碟儿是小脚,粽子一样的脚要撑起两桶水来,那颤颤巍巍的模样谁看了谁都为她捏一把汗。没人敢帮碟儿,尤其是男人们,大伙都知道碟儿婆婆的厉害,不大的事儿,她那个一脸横肉的婆婆,操着外地口音,能把一条胡同骂翻了。 说她是母老虎便宜了她,准确说得叫“母夜叉”,红嘴蓝脸,会吃人的夜叉。母亲年龄与碟儿相近,在情感上对碟儿就多了些关注。母亲每每送过去亲切的目光,碟儿都闪过脸去不接。有时母亲有意将碟儿的桶让在前面,碟儿都执著地退着,不肯接受母亲的好意。看水窝子的老肖说,别让了,她在这儿排着还能消消停停歇会儿,回去指不定什么等着呢! 母亲不再谦让,她从碟儿胳膊上的青紫猜得出小媳妇在家受的罪孽,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有一回碟儿来担水,牙床都被打破了,满嘴是血,不住地往地上吐血水。本来水窝子的街坊们还有说有笑,一见了碟儿这模样,谁也不言语了。碟儿排在母亲身后,母亲止不住低声说,你们家老太太怎把你打成这样? 碟儿不说话,眼里有泪光在闪。 母亲说,找你的娘家人来跟他们论理,告诉我地方,我替你去叫。 碟儿摇摇头。 母亲说,实在受不了就跑吧! 碟儿说,我往哪儿跑哇?姐姐! 碟儿的一声“姐姐”,母亲就以为自己真是人家的姐姐了,最直接的表现是送了碟儿一副棉袖筒,棉袖筒是两个棉筒,接在棉袄袖口处,以遮挡手背,也可以把手指头缩进去,实际是袄袖的延长,方便又实惠。旧时的孩子们没戴过棉袖筒的几乎没有,袖筒就像母亲的手,在冷天,时时地给孩子捂着。母亲说,那年冬天太冷,滴水成冰,西北风一刮,刀子似的,水窝子周围冻成了大冰溜子,站都站不稳。碟儿来担水,小脚在冰上几乎站立不住,母亲便过去帮忙,替碟儿把桶从冰上提出来,把桶用铁钩子钩好,将扁担移到碟儿的肩上,看着碟儿一步三晃地往家走。老肖说,这个碟儿啊,她活不长了。 母亲一阵心酸,挨打受气的碟儿此刻正平平稳稳地躺在里头,再不用担惊受怕,再不用拧着小脚去担水,她用自己的死为自己挣来了这份安稳。盘儿和碟儿都是贱命,是最微卑最渺小最不值钱的女子,碟儿如此,盘儿又将如何?就是在碟儿的棺木与母亲相错的那一刻,母亲为自己订下了一条原则:绝不能嫁给有婆婆的人家儿! 这大概是碟儿临走前的告诫。 碟儿可能死了也没想到自己的身后是如此辉煌,而且这个辉煌余韵绵长,有好事的文人将碟儿的事写成了戏,叫《锔碗丁》,在京城演出,丁家人认为有辱名声,花钱将《锔碗丁》买断,所以这出戏演了几场就不演了。丁家经此折腾,彻底衰败,将房卖了,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我们家的老二,即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看过这出戏,我问过他戏怎么样,他说“没劲”。我七舅爷的女儿大秀也看过这出戏,她说好看,她是和母亲一块儿去看的,两个人把手绢都哭湿了。 我为没能看上《锔碗丁》而遗憾,想象着它的情节,应该是比父亲喜爱的《逍遥津》、《盗御马》等更可信,它就是朝阳门外母亲身边发生的事情,不像汉献帝,不像黄三泰,离得太远,只在戏台上才能见到。《锔碗丁》的女主角是碟儿,“搁陈了的姜”一样的碟儿,不知她在台上是什么模样? 五 如果没有节外生枝,母亲应该嫁给炸开花豆的老纪。 老纪那时候是小纪,上头有个老大,下头有个老三,他娘死了几年了,他爹老老纪带着三个儿子过日子,挺不容易。纪家三个儿子中数老纪实诚憨厚,又有内秀,会打算盘会记账,全是自学成材的本事。老纪记的账是真正的“豆账”,戏棚的刘大大,书场的老宋,茶馆的周三,谁拿了多少开花豆全有记录。记录是用小人代替的,小人有的长脸有的圆脸,有的穿黑裤子有的穿坎肩。有一个脸上还点了两个点,那是坛口摆小摊的冯麻子。这些账别人看不明白,老纪和他爸爸却一目了然。老纪的算盘属于“一上一”、“五下一去四”的水平,简单得用手指头都可以代替。老老纪认为他的老二很有文才,是个可以做“文字工作”的材料,属于纪家的重点培养对象。 纪家是53号,往南与我母亲家隔了一个门,各家的格局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纪家南屋里并列了三个半截埋在土里的大缸,三个缸里都装着蚕豆,一个是正用水发着的,一个是发好切了口的,再一个是炸好了晾在那里的。小的时候我曾经目睹老纪炸开花豆的热烈壮观的场面,万千的蚕豆倒进油锅,噼啪炸裂,翻滚跳跃,如战场上万千激战的兵。老纪剃着板寸,穿着粗布汗褟儿,青布裤绑着腿带,一双趿鞋,一胳膊腱子肉,挥动着大笊篱,将军一般,和锅中的豆儿混成一体。特别是老纪将笊篱里的开花豆隔着好远抛向墙角的大缸时,一道由豆子们组成的喷香弧线,哗啦啦长了眼睛般,竟然没有一颗出轨的,利落潇洒,就如同《三岔口》里任堂惠和刘利华那场精彩默契的短打,熟练准确,不差一丝一毫。这时候的老纪在我眼里太了不起啦,相比较,我父亲简直不如老纪的一个小手指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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