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拾玉镯 | 上页 下页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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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赫鸿轩是我们家老五的朋友。老五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是父亲的大福晋瓜尔佳氏的末生儿子,从小死了娘,在缺少温情的大宅门里度过了寂寞冰冷的童年,年少时缺疼少爱,在性情上便有些格涩。老五不听话,不服管,我行我素,想起一出是一出,曾经跟着父亲的把兄弟王国甫的儿子王利民一块留学外洋,没一年两个人就先后脚回来了。王利民带回了思想,参加了共产党,在北平闹开了革命,接着到南边参加了军队。我的五哥,初冬天气,回来时除了单裤单褂以外还有一身杨梅大疮,浑身溃烂得不成模样。父亲气得骂他,他用洋话回敬,大家于是知道,老五留洋海外,收获不止是杨梅大疮,还有流利的外语。 老五抽大烟,赌钱、嫖妓,在我们家属于叛逆和败类,后来被父亲逐出家门,以眼不见心不烦为原则,让他在东四九条自立门户,独自另过。老五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社会的政要,倜傥的名士,红遍九城的伶人,自以为是的前清遗少,甚至满街溜达的混混儿和倚门卖笑的娼妓,无不是他的至交友好。他九条的家里,大烟气铜臭气混杂,馊烂气脂粉气相糅,间或还夹杂着翰墨的清香、洋人的狐臭,掷骰子的喧嚣,昆曲皮黄的吟唱,总之,莫名其妙,一塌糊涂。 在家族中,老五和我的接触并不多,他在外头满世界折腾的时候我刚刚出生。据我母亲回忆,我出生“洗三”那天他回来过一趟,并不是专为我的仪式而回,而是回来跟老七要画换钱,恰好赶上了。 现在产院的新生儿一生下来护士就给清洗,只要健康没病,第二天就把干干净净的宝贝儿抱到产妇跟前。旧社会妇女生产多是在家里,小婴儿生下后满身的血污只是用布擦擦,真正的洗澡要等三天以后,由“接生姥姥”主持,谓之“洗三”。“洗三”对孩子的一生是件重要的事,这天亲戚朋友都要来,仪式开始,往洗婴儿的温水盆里扔些铜钱什么的纪念物,叫“添盆”,是祝贺、喜庆的意思。北京雍和宫大殿后头供奉着乾隆作为婴儿时“洗三”的盆,是一个缠绕着金龙的考究大盆。我自然没有乾隆的福气,洗我也就是普通的洗脸盆罢了。母亲说我“洗三”那天,热水铜盆放在八仙桌上,我被剥光了衣裳,托在“洗三”姥姥的手上,亲戚们围着盆站了,盆底沉着他们添的“喜”。 那时抗战到了尾声,家家都穷,混合面把大伙吃得面黄肌瘦,直不起腰来,盆里的贺仪自然也就是三三两两的铜板,最值钱的是我舅妈扔进去的一对小银镯子,没有花纹,简单的一个细圈,勉强而羞怯。这些礼物把我衬托得很草根,很不值钱,很没有面子和人缘。我的长相并不出色,身子骨弱,奔儿喽头,细黄毛,眍眍眼,塌鼻子。我母亲说我就像一只褪了皮的兔子,细胳膊细腿,甚不中看。长大后我在成都的摊子上见过准备做麻辣兔丁的兔子,剥了皮倒挂在铁丝上,那模样实在不怎的,想当年自己曾和它们属于同一系列,心里难免不自在。在亲戚们对“剥皮兔子”的一片赞美声中,姥姥将一捧热水拍在我的脑袋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洗洗头,长大当诸侯。 母亲在里屋炕上说,我们家丫丫不当诸侯,当诸侯那是造反。 “洗三”姥姥朝我母亲方向瞥了一眼,把水撩在我的屁股上说,洗洗腚,长大当诰命。 母亲在屋里又言语了,我们丫丫不当诰命,我们只求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儿的。 母亲是被动乱的苦日子吓怕了。 姥姥很不高兴地把一捧水闷在我脸上,我号啕大哭起来,亲戚们立刻大声喊好,孩子哭得响亮卖力叫“响盆”,是大吉之兆。母亲在里屋嚷嚷,你们把她呛着了! 我“响盆”响得厉害,连蹬带踹,连咳带哭,已不是没皮兔子,变成了浑身精湿溜滑极不安分的泥鳅,一抡胳膊,一打挺,半个身子挣出姥姥手心,掉在盆沿上。众人一阵惊呼,母亲从炕上蹿下来,顾不得穿鞋,分开众人一把把我抓在手里,嘴里叫着,我的乖乖! 一声“乖乖”没落,门帘一挑,一阵风般旋进了我的五哥,我母亲的另一个“乖乖”进屋了。 回忆母亲的一生,孩子不少,前妻生的,自己生的,拉拉杂杂十几个,但是她只管两个人叫过“乖乖”,一个是我,一个就是老五了。母亲嫁入叶家的时候,老五还是个中学生,他是叶家孩子中第一个管我新婚的母亲叫“妈”的,他送给我母亲的礼物是小狗玛丽,那狗与老五一样善解人意,成为我母亲唯一的慰藉,成了生冷宅门里的一丝温柔,老五也因此成了母亲时刻挂念的“乖乖”。母亲每年要亲手给老五做棉袄棉裤,新里新面新棉花,又暄又厚,一把抓不透。老五穿着这样笨拙的衣裳到学校去显摆,逢人便说是他妈给做的!那神情完全是一个在亲娘跟前撒娇的孩子,老五最缺的就是母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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