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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夜晚,魏家大院后院一派沉静,只有有限的几个房子里亮着灯。魏富堂在解苗子的屋里坐了许久,也不说话,只是一壶接一壶地喝茶。茶喝得没了颜色,让青女续上新叶子再沏。于是,解苗子在火盆里一罐接一罐地烧水,青女往壶里一遍接一遍地搁茶叶,谁都想不透魏老爷怎的会喝这样多的水。

  办公大院里,楼上楼下灯火辉煌,汽灯烧得作响,魏富堂的部下们正在喝酒吃肉,吆五喝六,乌烟瘴气,有世界末日来临的放荡,也有心灵解放的张扬。忧伤也罢,快乐也罢,死也罢,活也罢,都不去管,人人都在夸张地吃着喝着,没有目的地嚷嚷着,莫名其妙地笑着,那种即将改天换地的变更让他们恐惧,让他们兴奋,让他们觉得妙不可言。

  青木川将有好戏上演。

  喧嚣声不时传到魏富堂耳中,魏富堂烦躁地推开茶壶,在屋里踱来踱去,解苗子说,你不要只管这样地走,你还是要听听她的。

  半天,魏富堂终于停止了走动,取下兜里的“派克”金笔,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下了“降”与“反”两个字。魏富堂的文化有限,两个字竟将其中的一个写错了,把“反”多加了一个偏旁,成了“扳”,写毕魏富堂将字条交到青女手里,告诉她送药的时候将条子带给谢校长,他要立刻等到校长的回音。

  在魏富堂的心里,谢静仪的决策起着重要的作用。正如解苗子所说,关键时刻,他不能不听听她的意见,她是老天爷给他派来的神。

  青女给谢校长送药不是第一次了。隔三差五,魏老爷就让她给校长送些药过去,以前是半月送一回,后来是十天,最近竟然是三五日一送,可见校长是病得厉害了。每回送药,都是魏老爷亲自将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交到青女手里,嘱咐不可让外人看见,校长好强又要面子,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病。青女是个机敏的女子,对谢校长的病情从不多问,手里的药包沉甸甸硬邦邦的,凭感觉,青女大概猜出里面是什么“药”,这让她猜不透魏老爷和校长究竟是怎么了,两个人似乎都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走到了悬崖边上,从“送药”的频率看,悬崖勒马已没有可能。

  这天晚上,青女来到谢校长的住处,校长正在屋里和许忠德谈话。校长的面容有些疲倦,没穿旗袍,披了件绣花蓝缎大袄,看上去人清瘦了许多。校长见青女进来,直起身,对青女说,我知道今天你准该来的,果然来了。又对许忠德说,魏老爷将药量算得很精确,他算计着我今天晚上没药了。

  青女见许忠德在跟前,有些犹豫,校长似乎并不在乎许忠德的存在,将药接过去用手掂量着说,一个礼拜的量。

  许忠德说魏司令是这方面的行家。

  青女看了看许忠德,拿出了条子,说魏老爷那边正在等着回信。许忠德很知趣地说他到黄金义老师那儿去坐一坐,就离开了。校长将纸条展开,铺在桌子上,细心地将皱褶抹平,以教师的习惯顺手拿起笔,在错字上画了个圈,然后望着那张小纸,半天没有动弹。煤油灯的灯罩晕出暖暖的黄色的光,照着灯前的校长。青女从侧面看去,校长面庞显得有些憔悴,在灯影中,校长的皮肤泛出润滑的光,不像是人,更像一件洁净的瓷器。青女没有医学知识,更没有生活经验,如果她知道校长的面部是浮肿,知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疾病常识,她应该知道谢校长的病情其实到了难以挽回的最后地步。但当时的青女没有这些预感,她只是在灯光的迷蒙中欣赏一个美丽的侧影,体味一段暂且停顿的高雅和恬静。校长无疑看懂了那两个字的意思,尽管其中有个错字。校长一动不动地沉思着,青女以为她睡着了,细看,分明是醒着,微微皱着眉,一脸的沉重。

  书桌上的小钟滴答滴答,像是在等待,也像是在催促。校长拿起墨笔,在砚台上掭了掭笔,将笔尖停在“降”的上面,又犹豫了一会儿,将要着笔,手突然哆嗦起来,满头大汗如同雨下,一声呻吟,扔掉了笔,人也由椅子溜到地板上,蜷缩成一个团。校长宽大的袖口带翻了桌上的茶碗,一碗茶全淌在桌子上,青女惊慌不已,大声喊,校长!校长!你怎的了?

  痛苦不堪的校长冲着她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喊叫,说她一会儿就好了。青女让校长靠在自己的身上,她感到了校长坚韧的忍耐,一身冷汗,将蓝夹袄都湿透了。校长对青女说,叫许忠德……来……

  青女刚喊了一声“许主任”,许忠德马上回应,我在这里!

  原来,“到黄金义那里坐坐”不过是托词,许忠德在门外,根本就没有离开。

  许忠德和青女将校长扶到里面卧室,半天,校长才缓过劲儿来。青女替校长擦着脸上的汗,校长抱歉地对青女说,吓着你了。

  青女想的是回去得跟魏老爷说说,派个丫头过来,看来,校长的身边是离不开人了。

  校长嘱咐青女说,回去别跟魏老爷提犯病的事儿。

  回去的时候青女这才想起那张字条,到外屋一看,泡在茶水里的字条几乎成了一张水墨画,好在“扳”字的圆圈还依稀可见,就把字条用布蘸干,准备收起来。许忠德说看不清了,需要重新描一描。青女将条子举到他的眼前说,还可以看出来,校长画的是后边这个字。

  许忠德还是坚持要重新描过,青女拗不过,只好把条子交给许忠德。许忠德将字很认真地圈过,还给青女。青女一看,不对了,校长明明圈的是后头的字,让许忠德一描,把前头的字圈进去了。前头的字圈画得深,是后描的,后头的字圈浅,是用水泡过的。青女说许忠德画错了,跟校长画的不一样,许忠德说没错,这个圈本来就该是这样画的。青女说两个字两个圈,魏老爷要是问到底算哪个,如何交代。许忠德说,你就跟魏老爷说,后头的字是个错字,校长是想把那个错字改过来,后来这个是校长认定后画上去的。

  青女不识字,她没有意识到前后两个字的差异和重要,更没有想到一个小圈将给青木川局势带来的重大改变,她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往常魏老爷让她给校长送药的时候也常常捎些小东西,也捎过字条,字条的内容,青女从不过问,这次当然也一样。

  青女将条子带回魏家大院,魏富堂还在解苗子屋里等消息。青女将条子交到魏富堂手里,魏富堂展开那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说,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青女依着嘱咐,没提校长今晚犯病的话,只是说校长不小心将茶杯碰翻了,又指着后头的圈说,校长说这是个错字。

  魏富堂说,错字?怎么错了?明明就是这!

  青女总感到两个圈不好交代,就说,反正是错了,校长给圈出来了。

  魏富堂说,谢校长到底圈的是哪一个?

  青女说,后头的错了,当然圈的是前头的那个。

  魏富堂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说,跟许家老二想的一样,看来这条路是非走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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