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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那天林岚在松树岭跟冯明分手后,中午饭时就到了广坪。广坪位于宁羌西域,南与四川朝天镇接壤,西与青川县毗邻,北与甘肃康县相连,广坪河、安乐河、金溪河由北而南,从甘肃康县境内发源,流过广坪,分别注入嘉陵江、白龙江。广坪沿河上下是连接川陕甘的羊肠小路,是由青木川经阳平关到宁羌、汉中的必经之路,解放初时跟青木川同属凤凰乡管辖。跟青木川相比,广坪镇街相对平整,周围山场林木茂密,是盛产木耳,点种鸦片的绝佳地域。林岚和她的战友到达广坪后,让广坪乡的副乡长曹红萧召集镇上青年召开了“缴匪反霸”宣传骨干会,为下一步工作做宣传鼓动。要在墙上刷大标语,要结合镇上具体情况编小戏演出,要教唱革命歌曲……工作实在是不少。曹红萧是新任命的非党员副乡长,主要因为他熟悉当地情况,有初中文化,家境贫寒,也是组织有意培养当地干部,便对这名十九岁的青年委以重任。林岚常来广坪,跟曹红萧很熟识,在林岚跟前,曹红萧不像乡长,更像小兄弟。

  那天开完宣传会,天色有些晚了,青年们不走,他们要听宣传队的同志们唱歌。宣传队的人站在讲台上给大伙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唱《解放区的天》,林岚给大家唱《北风吹,雪花飘》,唱《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广坪的青年们热情很高,不住地鼓掌,不让林岚下台……那晚曹红萧头一次听林岚唱歌,他没想到林岚唱得那么好,那么动听,悠悠的歌声伴着窗外的风传得很远,广坪很多人都听到了悠扬的歌声,那是林岚留在广坪最后的歌。在几十年后还有人说,夜深人静时还偶尔能听到女声的吟唱,只是那歌词已经含混不清。

  开完会林岚让曹红萧陪着她去拜访了当地歌手洪老汉,记了些民歌。从洪家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转到了正南。天很晚了,月光下的广坪静谧安详,镇边的清溪河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银光,四周的山脊、岩石、流瀑沐浴在月光之下,明朗、清晰,比白日似乎更加生动。空气是甘美的,从山谷吹出的风带着花的甜香,使人产生了微微的醉意。林岚在前面走,曹红萧紧紧地跟随在后面,月亮正当头,曹红萧看到林岚的影子成了短短的一条线,盘绕在她的脚下,随着林岚的走动而变化,时有时无。这时,他极不合时宜地想起母亲告诉他的话,鬼是没有影子的。他仔细看前面的林岚,的确,有一段路根本就看不到影子,只是一个形象行走在白白的月光里。他低下头看自己,也没有影子,放心了,他为自己的想法而害羞,觉着自己应该加强学习,尽快提高觉悟,不要经常产生这种毫无名堂的怪念头,以这样的思想境界,要入党恐怕差得还远。走在前面的林岚停下来等他,他紧走几步说,林姐姐,将来工作结束了,你们还走吗?

  林岚说,那要看需要,其实留在青木川也挺好。

  曹红萧说,那你就不要走,就留在我们广坪,我们这儿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出好茶,出山歌,是神仙一样的地方。

  林岚说,你把广坪说得这么好,我就不走啦!

  曹红萧说,可我是要走的,我要到北京去,上专门培养干部的大学,完了再回来,当干部还是得有文化,不能光凭热情是吧?

  林岚说有机会一定推荐曹红萧到外头去学习,随着建设新国家的全面展开,会需要一大批有文化、有能力的干部。

  林子里有树枝折断的响动,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向那黑黝黝的林子张望,林岚说那边好像有人。曹红萧说,是野猪,这些家伙常晚上结伴出来,在田边地头找东西吃。

  两个人又朝前走,在乡政府门口分手,曹红萧看着林岚进了乡政府大院,自己继续朝东再走两百米,就到了家。夜路上“野猪”的小小插曲,成为了曹红萧一生的心痛,他没有听从林岚的判断,致使一张险恶的大网,在夜的掩护下,严丝合缝地围拢,将广坪密不透风地罩护其中。

  回到乡政府,同伴们都已经进入梦乡,林岚没有睡意,她披着衣服坐在油灯下细细地做着工作笔记。陕南初夏的夜,温暖清新,屋后溪水潺潺,有小虫子在叫,林岚歪着头仔细听了一会儿虫子们的鸣唱,她想起了冯明,想起了和他在一起的种种愉快。她参加革命以来,还没有对哪一个男同志产生过这样的感情,革命队伍中优秀的男青年不少,在和她一起参加南下工作团的城市青年学生中,佼佼者也大有人在,可她偏偏对冯明情有独钟。在年轻的教导员身上,有一种让她着迷的军人气质,果断干练,勇敢机智,这是以往她从来所没有接触过的。是的,个人问题应该提到日程上来了,冯明从县上开会回来,她要和他好好谈一次,如果顺利,待青木川的工作告一段落他们就打报告结婚。一想到结婚,一想到将来要成为冯明的妻子,林岚有些激动,她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那是她做女孩儿时反复憧憬的梦,这个梦很快要变为现实……她和他会同床共枕,枕着白缎子的绣花枕头,在被的下面,他会亲她,摸她……他们会有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儿子女儿,会有安定的生活,地点无所谓,贫富无所谓,只要能长相厮守……

  林岚的这些想法是冯明后来从她的笔记上窥探出来的,笔记背面胡乱划出的“枕头”、“儿子”、“女儿”、“厮守”,泄露了她那晚心底的秘密,那是一个女子梦境的延伸。

  曹红萧回到家里,母亲睡下了,兄弟曹红林正在灯下试验自己制作的墨水。曹红林在镇完小读书,夏天就要毕业,准备着到青木川去读中学。曹家父亲去世早,母亲将两个儿子拉扯大实在是不易,好在解放了,好日子刚刚开了头。

  见哥哥进来,曹红林兴奋地告诉曹红萧,他的墨水试验成功了,用的是娘染布的颜色,添加了明矾和草木灰,写出的字再不深浅不匀了,下面他再加把劲,争取做到不退色,就跟县城卖的墨水一样了。曹红萧看着瘦弱的弟弟,看着他那双被染料染得蓝蓝的手,心里一阵热,拍拍曹红林的肩说,下个月发下津贴,我一定给你买一瓶墨水,真正的墨水。

  曹红林说,可你还没有领过津贴。

  曹红萧说,下月,我说过了,下月就给了。

  曹红林说,我要上海出的“鸵鸟”牌。

  曹红林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知道“鸵鸟”,蓝黑色,就像干部们用的那种。

  曹红林说,我不要蓝黑,我要纯蓝,我喜欢纯蓝。

  曹红萧说,纯蓝就纯蓝……

  曹红萧太困太累了,一躺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蒙眬中弟弟在推他,让他赶快起来,他坐起来,发现曹红林还没有睡,曹红林说外面好像不对劲,乱得很。母亲披着衣裳也起来了,他们听见街上有杂乱的脚步声,哭喊声和零星的枪声。有人吆喝:“土匪来了,赶紧跑啊!”曹红萧立刻断定遭到了土匪的袭击,他二话没说,冲出门去,临走又折回来对弟弟说,抄小路,赶紧到青木川,告诉解放军,广坪出事了,火速来支援!

  兄弟俩一前一后出了门,母亲追出来,往小儿子身上披了件夹袄,嘱咐说,人命关天的事,千万别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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