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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给别佳的接风饭是一锅热气腾腾的大窝头。有臭豆腐,有几样传统又不值钱的北京菜,芥末墩、豆酱一类。别佳还是那个别佳,吃起来既不客气又不论,也不知道让,抓起一个窝头很麻利地抹上臭豆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嘴里一时倒不过来,还要说,香油,香油,臭豆腐里缺点儿香油!

  门墩说,你慢点吃,窝头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王满堂问别佳,老马他还好?别佳说他爸爸大前年去世了,他妈还在,跟他的两个小孩在莫斯科。问起别佳的爱人,说是马戏团要狗熊的。刘婶说老娘们儿耍狗熊,头一回听说。别佳说她是个功勋演员呢。鸭儿问问墩怎么遇到的别佳,门墩说那天他在莫斯科地铁里看着大石头柱子一筹莫展,饿得一点劲也没有了,后来就靠着柱子往下出溜,俩眼冒金星……兜里连买盒洋火的钱也没有了。

  王满堂说,你大哥在外国为咱们中国增光添彩,受人尊敬,再看看你,德行在家里散不够,竟散到外国,散到莫斯科去了。

  门墩说龙生九种,九种各一。

  鸭儿问后来呢?门墩说后来他就碰上了别佳,应该说是别佳碰上了他,把他领到老马家,马大婶还记得他,抱着他又是掉眼泪又是亲……王满堂说丢人现眼算是现到家了。刘婶说门墩这回出去准又是白跑一趟,赔了个一塌糊涂。门墩说,怎么叫赔了个一塌糊涂?这趟出去,朕开了眼界,长了见识,积累了经验,蹚开了门路,收获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王满堂说,先别海阔天空,你先说说你下步怎么打算吧,你不用指望我还能养活你。

  门墩说,我什么时候让您养活了?虽说是没挣下多少钱,可我也没闲着不是,我们不能老是钱钱的,俗!人活着得有点精神,得有抱负,有理想,得朝远处看。

  王满堂说,饿你三天,你哪儿也看不见,就看见锅了。

  老萧来了,看见别佳,夸别佳英俊漂亮,有风度,有气派,说猛一看还以为是施瓦辛格呢。门墩说萧叔真会捧人,怎么不说别佳是侏罗纪公园里的恐龙呢。别佳说他愿意当恐龙,当了恐龙辈分就大了。

  老萧吃了一口窝头,直说香。说北京什么吃都变了味儿,只有窝头没变味儿。

  电话铃响,门墩抢着接,拿起电话就变了调,拉长了声音……什么,送三斤带鱼,四斤基围虾,老价钱,三斤鱼,你喂猫哪,至少得三万斤,一车皮最好,不要冷冻的,要新鲜的。飞机运也行……什么,你们的带鱼都是冷冻的,我就不信,它南极冰山底下的带鱼一上来就是冻好了的……

  鸭儿从饭铺那边跑过来,让门墩把电话放下,这是她联系给饭铺送鱼的电话。门墩说什么时候又安了分机?

  电话又响,门墩照旧理所当然接电话,这回的确是他的。……喂,我是王国强,小顺子吗?我回来了,顺子,我跟你说件事,当然是好事了,不是好事我能找你吗?是这么回事,我在贵州买了三个小水库。你把这摊子接下来最合适,绝对划得来,养鱼,养珍珠,旅游,舢板,潜水,可发展的项目多了,当然,你要把它们运到北京来就更能赚了。我?我现在太忙,我正准备承包一段铁路……我分不开身,但得我有时间,能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你吗?你想想吧……

  王满堂说,简直是没谱了,下个月他说不定给前门下头安上四个轱轳卖了。

  老萧说,这孩子云山雾罩的。

  王满堂说,随你。

  老萧一来,刘婶就从欢迎别佳的饭桌上撤了,刘婶不愿意和老萧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刘婶给新要来的小猫拌猫饭,一边拌一边跟猫说话,别急,别急,你叫唤什么呀,还挠我,你这毛病可不好……

  老萧一挑门帘进来了,刘婶看了一眼老萧,明是训猫,实为训人,我可不愿意再听你喵喵了,说到底你也是个小……畜生。

  老萧问刘婶昨天怎么走了。刘婶说她昨天让属牛的给轰出来了,不走也得走了。老萧说Marry年轻,脾气不好……让刘婶不要跟一个年轻人致气,Marry是协助他工作的,在外头都这样……其实没什么。刘婶说老萧有点作贼心虚。老萧说不是作贼,是观念问题。

  刘婶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老派儿,比不上坐卡迪拉克的您。您把我们这儿当成什么了,我们这儿不是下脚料的收容所,我们有我们的自尊,我们有我们的人格,我们当然也有我们的活法,我们没您阔,但是我们不贱,我们也很高贵!

  老萧说,谁说你钱了?你——

  刘婶追小猫出门,黄黄儿,你再跑丢了,我就不要你啦!

  几个顾客吃完离去。鸭儿抹桌子,收拾碗盏,送到后面,看见别佳在帮她刷碗,鸭儿说她可雇不起帮工。别佳说他在家常帮老婆刷碗,这点活小意思。刷完碗,别佳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给鸭儿看,是别佳一家四口的相片。

  别佳说,这是我爱人,叫菲利娅,这个是儿子尤拉,那个是女儿娜嘉。尤拉比我小时候还淘,给邻居谢尔绍夫家的狗戴上了口罩,谢尔绍夫是外科医生,上班老戴着口罩,所以他的狗也就被医生化了,直折腾得那条狗戴着口罩上蹿下跳,跑出四趟街去。我说中国有俗话是“狗戴嚼子——胡勒”,跟尤拉的狗戴口罩很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小子老听我夸北京的豆汁。一门心思要来北京喝豆汁,他说中国的豆汁和俄国的酸黄瓜搁在一块儿吃,大概味道很不错。

  鸭儿说,别佳,你除了长得不一样,跟我们真是没一点区别。

  别佳说,我打小是在灯盏胡同长起来的,童年的经历是奠定一个人一生的基础。应该说我的思维方式,我的为人处事,都是中国式的,比如说,我对门墩就很能理解,比你爸爸还能理解……

  李晓莉来找鸭儿,很严肃地告诉大妞,她要跟梁子离婚。鸭儿不知为了什么,李晓莉明确告诉鸭儿原因有两个,第一,梁子干了多少年的商店经理,名称挺好听,每月薪金只有千八块,够什么呀?别人都奔了小康,他们家还在底下趴着,翻不了身,不是没机会,是没本事。现在梁子又跟临州一块儿折腾金砖,金砖,金在哪儿呢?就是一般的烂砖头罢了。他一下眼临州定了十万,那边把砖运到了地方,买砖的却夹着包没影了,敢情是个骗子。十几万块钱套在里头,车站货场扔了长城似的十万大砖,那些砖润一天收一天场地费,一天的场地费岂止他一个月的工资能打发得了,甭说看,听着都堵心。昨天他又跟我要家里的存款,十几年家里就存了这么一万块钱,他要全拿走,您说我能给吗……

  鸭儿说想法把砖卖出去不就有钱了。李晓莉说,卖?这种比小皮箱还大的金砖压根就卖不出去,眼下哪个地方盖楼用金砖,偷工减料还来不及呢。梁子他又傻又笨,做生意只有赔的份,不让他干,他偏要干,结果怎么着,傻眼了!趁着我和咪咪还有口饭的时候,我要跟他分家,我和孩子不能跟着他一块儿倒霉。

  鸭儿说,梁子现在正是爬坡的时候,晓莉,你得帮他。

  李晓莉说,帮也得有希望才帮,不能盲人骑瞎马地踏帮,货场的钱一天天地滚,我总不能帮他把砖都搬我们家来吧?本来日子就不行,架得住这么折腾?我这时候再不离婚,将来就得背他一半债。

  鸭儿说,你们是夫妻呀……

  李晓莉说,不说夫妻我还好,一说夫妻我更来气,这是我要离婚的第二条理由。跟您明说了吧,他有两年没跟我那个啦……也就是遇上我这个好说话的罢了,要是搁别人,半年……在人家国外,一礼拜不干那个就离啦……我下头还有大半辈子哪!

  梁子急急火火地找来了,当着大妞的面就和李晓莉吵。原来,李晓莉不打招呼,就让娘家人把家里的东西搬了个精光。她是彻底不想过了,她说梁子忙他的砖头,挣他的大钱,她不沾光也不眼热。当然,她也不给他背债。梁子说如果李晓莉在外头有人了,说清楚了,他决不拦着。

  李晓莉说,我猜你就得住这想。你这种小市民压根就不懂什么是精神,难道一提离婚就非得有外遇?我是绝望了,我过够了,咱们到此为止吧。东西我拉走了,孩子我带走了,房子是你们单位分的,你住着,礼拜一你跟我到办事处办手续,离婚这事没外头人说的那么复杂。

  梁子大喊,我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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