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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王满堂说,你想雕龙和凤?

  老万说他就喜欢龙和凤凰,龙凤呈祥,皇宫里到处是龙和凤。

  王满堂说,龙和凤岂是你能使用的图案,给你雕个福、禄、寿就算顶天了。

  老万说,什么福禄寿,我不要,我就要龙和凤,我出了钱,我说雕什么就得给我雕什么。那一墙的青蛙,我不需要。

  王满堂让老万先回去,等门墩回来再说。老万说他要求按日子完工,要不然,他要罚款。王满堂说他还想罚王国强的款呢,他现在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王国强。老万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今天就是要把这个侄子抓去,让他把活干完,直到他满意了才能放他回来。

  老万朝车里打了个招呼,呼啦啦,从小车里出来三个精壮大汉,一个个捋胳膊,挽袖子,逼压过来。

  刘婶说,这是要干什么,你们要在治保主任跟前打架吗?!

  大汉们向斧子走过来,斧子吓得腿都软了,直往王满堂身后躲,说他是斧子,是大学生,不会雕砖头。

  周大夫说,有话好好说,影壁上不就还缺几个王八吗?我们补上就是了。

  刨子和大妞出来,刨子说,老万,你不就是冲我来的吗?你抓我弟弟干吗?

  老万和众汉一看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子,愣了。汉子们问老板,带哪个?老万说都带。大妞说,我当是什么人物呢,原来是几个小混混在这儿起哄。这样的主儿我们老赵家过去见得多了,我们不跟使唤人说话,我们要跟老万说话,哪个是老万哪?老万说他就是老万。大妞说,我爸爸过去老说,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内务府,就是说的你这样的。一百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怎么你还没变呢?吆了这么几个人上平民百姓家门口来乍翅,好玩是怎么的……

  大妞又着腰,虎视眈眈地向一群人走过去。

  大汉们一步步后退。

  大妞盯住一个,并不动手,直看得那个汉子头皮发麻说,姥姥,您饶了我吧!

  王满堂问大红门的影壁还差多少,老万说差半拉。王满堂说他去给补上。老万有些吃不透,不知王满堂的底细,不敢轻易答应。

  周大夫说,算你有福气,你知道这位是谁?这位是王国强的老子,原古建队的老队长,有一手砖雕绝活的八级技工王满堂,给你修影壁是高抬了你。

  老万大吃一惊,说他是有眼不识泰山,老将出马,他可以加钱。问王满堂要多少,刨子接口说这事得跟经纪人商量。

  老万让王满堂给他雕龙和凤。王满堂说不雕。老万说,要不就雕你们家这样的。

  王满堂说,我们家这是有品级,带顶子的,你是几品?

  老万说他有钱,他的钱很多。王满堂说,钱是王八蛋!老万问王满堂要给他雕什么,王满堂说雕蝎子、长虫、蜈蚣。老万说全是虫子,他不要。周大夫说老万这就是外行了,这叫五毒,是避邪的。老万说避邪的好,就雕长虫,问王满堂什么时候来。

  王满堂答应礼拜一。

  坠儿准备出版一本名字叫做《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书,要交八千块钱。这让坠儿很为难,以她每月有限的工资,她没地方弄这笔钱去。王满堂说出书是正事,特别是出古建方面的书,是他想了一辈子而又干不成的事,他这回无论如何要帮闺女一把。

  大妞认为出书是次要的,顶要紧的是坠儿得赶紧谈个对象了,都小四十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在一家人为出书而商议的时候,刘婶推开门,探了探头,回身招呼说,进来,进来呀,让大伙看看。

  随着刘婶的召唤,白新生穿着一身白旗袍,打扮得光彩照人地走了进来。虽然已近花甲,仍是当年风韵犹存的大鼓妞。

  王满堂不禁脱口而出,筱粉蝶!

  大妞和孩子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白新生一个在刘家悄无生息的媳妇还有这么光彩的一面。刘婶说新生这身打扮,这做派,全北京再找不出第二份。这衣裳还是几十年前的老货,一直压在箱子底,没穿过,就这做工,北京现在的裁缝是做不出来的。斧子说这打扮能上台演出。刘婶说新生还就是要上台演出,参加商业系统职工汇演,电视台还要现场直播。

  王满堂问白新生是不是还唱京韵大鼓,白新生说除了这个她不会唱别的。白新生说她想唱《丑末寅初》。王满堂说《丑末寅初》他也很喜欢,开头的词现在还记得。说着就摇头晃脑地唱:

  丑末寅初,日转扶桑,

  我猛抬头,望天上星,

  星拱斗,斗和辰,

  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

  直冲霄汉哪,减去了辉煌……

  刨子、斧子热烈地给他们的爷爷鼓掌。大妞说,别的记不住,就这些记得清。

  白新生说,我干爹是品大鼓的行家,他唱的《剑阁闻铃》,比我们门里人唱得都好……到如今言犹在耳人何处,几度思量几恸情……

  从《剑阁闻铃》想起了老萧,一时谁都无话。

  礼拜一,是王满堂定好给老万雕影壁的日子。

  早晨王满堂就嘱咐两个孙子,今天干活要麻利点,争取一天给那个姓万的把活干完了。刨子说,今天不能给姓万的白干,他既然要给钱,咱们就要,要了钱就给坠儿姑姑出书,给坠儿姑姑出了书就是给古建行办了件大好事。刨子说关于讲价的事情让王满堂交给他,王满堂不要出面。王满堂同意,王满堂干王满堂的活,刨子讲刨子的价,但是刨子不能漫天要价。

  刨子说,您怕钱多了咬手吗?

  斧子提议,把这次行动,叫做“建筑出版基金义干”。王满堂问义干是什么,斧子说现在社会上有义演、义卖,咱们就是义干。

  刨子说,待会儿到了老万家,千万不要说什么义干的话,别急着干活,等我把价砍下来再抄家伙。干的时候得沉着劲,让他看着你在给他加紧干,可还不出活,这一切以我的指示行事。半拉影壁,按爷爷的话说麻利点,一天也就完了。你真一天要把活干完了,你也就不值钱了。一天的活咱们得按着一礼拜的工夫给他拖,这样顾主才觉着没白请你来。

  王满堂说,我还没这么干过活。

  刨子说,您以前都是给公家干,咱们这是对私人,有钱的私人。

  王满堂说,我解放以前给大宅门里干,也没费这么大精神。

  刨子说,那是您的觉悟不高。

  大门口传来汽车喇叭声,老万派人来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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