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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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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让大家坐好,众人别别扭扭坐在小椅子上了,既然是开学典礼,老石自然要讲话,老石先维持秩序,大伙半天才安静下来。老石说,以前,咱们建筑工人没文化,现在咱们是新中国的主人了,不能再当睁眼瞎,咱们得用知识把头脑武装起来,建设一个崭新的中国。今天,组织上给咱们派来了老师,把文化送到咱跟前儿来了;咱们得珍惜这个机会。朱惠芬朱老师是才从师范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自愿到咱们建筑部门来,自愿到建设第一线来,咱们热烈欢迎。大家就啪啪地鼓掌。老石让大家以后跟着朱老师认真学,说年终评先进的时候,学文化算是一条标准,不及格的不行。 开始上课了,有人在下头让烟,还问老师抽不抽。朱老师说她不抽,也不让大家抽。说这是课堂,得有些纪律约束,不能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接下来是点名,点到谁谁答到。大摊儿说跟真的似的。朱老师耳朵很尖,说本来就是真的。 柱子不错眼珠地看着朱惠芬。他看这个女老师很顺眼,很招人喜欢。发了书。老师让大家用笔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结果全班学生除了柱子以外,没有一个带来铅笔的。老师说,上学不带笔如同砌墙不带瓦刀,不是学习来了,是混来了。老剩儿说带笔也没用,两眼一抹黑,写什么写!于是老师再不强调大家写而全由她一个人讲了。 下课了,众人呼啦啦地往外走,柱子有意地走在最后。不知怎的,他想跟朱老师多呆一会儿,要是下了学还能跟着她走一段路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但是老师并没有走的意思,老师从墙角拿起笤帚认真地扫起教室的地来。柱子也从墙角拿了把笤帚,帮着朱老师扫地。 朱老师说,你叫王国柱。 柱子咧嘴笑了笑。 朱老师说明天小学生们来上课,教室里净是烟头烟灰,挺不好的。柱子说是不好,以后下了课由大家打扫,不能让老师一人干。朱老师笑笑说没什么。 出了校门,天已经黑透了,柱子问要不要送老师一程。朱老师说不用,说她家离这儿不远,说着推过一辆小坤车,骑上走了。 柱子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师背影,发了一阵呆。 晚上,柱子拿着课本连描带画地在灯底下一通活练:囗、囗、囗、囗、囗、囗、囗、囗……麦子问柱子学的是啥,怎的净写些怪模式眼的字,发些怪模式眼的声。柱子说他念的是注音字母。麦子问注音字母是不是外国话。柱子说是中国话。麦子说是中国话怎跟咱们说的不一样哩?柱子就说他娘没有文化。停了一会儿,麦子问柱子在队里咋样。柱子说挺好。麦子又问爹对他怎么样,柱子也说挺好。 麦子若有所思地说,俺怕该回去了,你奶奶一人在家…… 老剩儿自从上次在茶馆里看见王满堂用老砖雕出了牡丹花就动了心思,他要跟着师傅学雕砖,他喜欢这个。于是就有事没事地往王家跑,就抱着胳膊细细端详九号门里影壁上的砖雕。这些砖雕不愧出自大内工匠之手,玲珑剔透,栩栩如生,那些花朵,那些小动物,仿佛要从墙上走下来一般。可惜的是影壁右下角缺了一块砖。王满堂说那儿缺的是个免儿,一只很有意思的小兔。老剩儿问怎么是只兔。王满堂说雕这影壁的人就是属兔的。老剩儿说他也属兔,又在残缺处比比划划,琢磨着是只什么样的兔,怎么往上接。 王满堂今天心里高兴。要教徒弟两手,就在院里摆上小桌,招呼老剩儿坐下,又让坠儿把柱子叫来。王满堂给儿子和老剩儿讲刀法,讲雕深处用尖刀,偏锋,手要准,劲儿要狠,讲究透,这不是一两天能练出来的。王满堂说过去瓦工只是夏秋干活,冬春半年闲。要养家糊口,这半年干什么呢?卖萝卜,卖支炉瓦儿。再好点,逢年过节上点心铺给人码蜜供,那蜜供码得一层层有一人多高。柱子奇怪点心铺码蜜供怎么也得瓦工。王满堂说瓦工有砌墙的手艺,什么样的造型都能给你码出来,连点心铺的徒弟都不如瓦工码得地道。又说冬天为什么要卖萝卜呢?北京冬天卖萝卜的要给买主把萝卜皮片了,把那心里美切得断而不散,跟一朵花似的。这没有雕砖的本事是不行的,所以会雕砖的瓦工都有一手刻萝卜花的本领,冬天卖萝卜是顺理成章的。社会上说谁谁是“二把刀”概指瓦工,夏天砍砖,冬天破萝卜,典故就是打这儿来的。 大妞抱着儿子由房内走出,对老剩儿说、旧社会有闺女也不愿意给泥瓦匠,半年闲着。 老剩儿说,师母,我师爷把您给了我师傅真是有眼力呢。 大妞说,我爸爸是可怜他。你问问他,娶我之前,那半年闲他都干过什么? 老剩儿问王满堂当年是不是也沿街卖过萝卜。王满堂说没卖过。大妞说王满堂比卖萝卜还惨,他上杠房给人当过吹鼓手,上庙里当假和尚给人送过殡,混得有上顿没下顿。有一回抱着小喇叭冻得在东岳庙的门口差点儿成了倒卧…… 柱子心疼地叫了一声爹。王满堂对柱子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柱子是赶上了好时候,冬天用不着再为生计发愁。 白新生下班进院了,老剩儿没有参加福来的婚礼,自然不知道筱粉蝶身分的转换,他惊奇地站起来,一句“筱粉……”尚未叫出,被王满堂一把揪到凳子上。老剩儿说那不是筱……王满堂说,什么小,你先把手里这朵小西落莲给我雕出来。 老剩儿感觉到了什么,不再提筱粉蝶,疑疑惑惑地拿起刀。大妞眼睛一眯,她觉着这里面有猫腻。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妞问王满堂,新媳妇白新生那天早晨在树底下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王满堂说没说什么。大妞说不可能没说什么,没说什么能在树底下站那么半天……王满堂说真的没什么。 大妞说,我看出来了,你跟那小娘们儿早就认识。 王满堂说,她在商店卖东西,谁能不认识她啊。 大妞把被子一揭,噌的一下坐起来说,你甭瞒着我了,你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满堂看挨不过,只好把白新生的来历说了。大妞突然明白了什么地说,敢情是这,那天怪不得你闹,这回他刘婶盼孙子可是盼不来了。王满堂让大妞别把这事告诉刘婶,大妞说那是自然。停了一会儿,大妞又不放心地问王满堂,是不是跟那小娘们儿真没什么。王满堂赌气不理她。大妞说就是以前真有一腿,她也不会吃醋。爷们儿家逛逛窑子,那是派,她爹活着时就常去。 在福来的新房里,福来正处在无限幸福之中。身边的媳妇很漂亮,墙上的喜字很鲜艳。大胖小子的年画很醒目,他想了想,除了那个胖小子是虚的以外,其余都是实的。福来高兴,就让白新生唱一段,白新生不唱。说福来是没事找事。福来非得让白新生唱,让小声唱,就让他一人听见。白新生还是不唱,福来把窗户门都关严了,白新生就是不唱。福来不高兴了,说不唱就不唱,蒙被装睡。白新生无奈,只好问福来要听哪段。福来坐起来高兴地说哪段都行。白新生清了清嗓子就唱: 大宋朝的天子驾坐在汴梁, 四外里狼烟滚滚不得安康。 南有方腊北田虎多么狂妄, 在淮西省反了一个公子叫王庆。 …… 福来说不听这个,这个没劲。白新生问哪个有劲,福来说要唱那种只能给他一个人听的。白新生点了一下福来的脑门小声唱道: 皓月当空明如昼, 妓女自叹在青楼。 斜倚着栏杆紧锁着眉头, 一阵阵儿的我泪悲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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