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梦也何曾到谢桥 | 上页 下页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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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他一个凿磨的石匠有什么出息。 谢娘说,总算是个手艺人。 父亲低着头又在屋里转,一言不发。半天,谢娘说,六儿大了,他懂事了,那孩子心思重。父亲说,这孩子可惜了…… 那天我们没有在谢家吃饭,谢娘把我们送到门口,神色凄惨,那欲说还休的神情使我不敢抬头看她。父亲也不说话,只是吭吭地咳嗽,我听得出来,他不是真的咳,他是用咳来掩饰自己。车来了,谢娘冲着东屋喊六儿,说是四爹要走了。东屋的门关着,父亲站了一会儿,见那房门终没有动静,就转身上车了。谢娘还要过去叫,父亲说,算了吧,说完就闭了眼睛,显得很疲倦,很困。谢娘掀起车帘,将那个灰布耗子塞进来,嘱咐父亲要给我掖严实了,别让风吹着了。父亲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我看见,清清的鼻涕从父亲的鼻子里流出来,父亲的嘴角在微微地颤抖。我转脸再看谢娘,穿件单薄的小扶,一身的雪花,一脸的苍白,扶着车帮咦咦地站着,在呼呼的北风里几乎有些不稳。一种泱别的感觉在我心里腾起,我对这个南城的妇人突然产生了一种难舍的依恋,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到桥儿胡同来看谢娘了,那些温馨的炸酱面将远离我而去,那些五彩的袼褙将远离我而去,那可恶的六儿也将远离我而去。满天风雪,令人哽咽,我凄凄地叫了一声“娘”,自己也不知为何单单省了“谢”字。可惜,我那一声轻轻的“娘”刚一出口,就被狂风撕碎,除了父亲,大概谁也没听着。谢娘慌地将帘子掩了,我感觉到抱着我的父亲陡地一抖。 车走了,谢娘一直站在风雪里,看着我们,看着我们…… 那天,六儿自始至终也没有露面。 父亲一动不动地缩在他的大衣里。他不动,我也不敢动,我怕惊扰了他,我明白,他现在的心情比我还难过。望着忧郁、清瘦的父亲,我感到他很可怜,很孤单。于是,我把他的一双手搭在我的小手里,将我的温暖传递给他。 车过了崇文门,父亲睁开眼睛对前面的车夫说,上前门。 我说,咱们不回家么? 父亲说,先上前门。 父亲到了全聚德,跟掌柜的说让正月十三派个上好的厨子到我们家来做烤鸭,又到正明斋饽饽铺买了两斤奶酥点心,这才坐上车往家赶。 这两样东西都是我母亲爱吃的。 大雪扑面而来,世界一片迷茫,我真是看不懂我的父亲了。 6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常常地过去。 不能到桥儿胡同去,虽然给我增添了一些寂寞,但并不影响我的快乐生活。至于六儿给我缝的那只红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丢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厨房看见老王在用那只耗子逗弄一只要来的小土猫,他在训练猫捉耗子的功能。猫被那只红眼耗子吓得钻进米面口袋的夹缝中,可怜巴巴地喵喵,不敢与耗子对阵。老王说,这难怪了,猫怕耗子,还是只假耗子。我说,六儿太恶,缝的耗子也恶。老王说,那是因为你恶。我说,我怎会恶,我是一只还没长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说,你是一只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认为对老王的话大可不必认真,他一个做饭的,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呢。 转过年冬天,又到了正月,又是一个大雪天。早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天之上飘洒而来,我在院子里仰着脑袋看天,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转瞬又化为水。我突然诗性大发,高声喊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 飞到金家大院里。 天白地白树也白, 晌午咱们吃烧鸡。 我把这首即兴创作的诗喊了一遍又一遍,图的是让父亲听见,以博夸奖。我知道,父亲就在北屋里,正和母亲商量今天上吉祥剧院听戏的事,听说吉祥下午有《望江亭》。《望江亭》是我爱看的戏,里边的小寡妇谭记儿很漂亮,一会儿换一套衣服,一会儿换一套衣服,让人眼花缭乱。如果父亲听了我的诗句,十分欣赏,一准会说,瞧,那诗作得多么好,带了那丫儿去吧。那样我不就捡了个便宜。 我的吟唱没有引出父亲倒招来了老七。老七说,你在这儿子吗呢?我说我在作诗,说着又把那诗吟了一遍。老七说,你得了吧,大下雪天的,别在这儿散德行了。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终归也没离开吃。我就跟老七说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老七听了笑着说,你就是《望江亭》,还用得着再看《望江亭》吗?我问我怎的就是《望江亭》?老七说,您作的那首“咏雪”的诗跟戏里那位纨绔子弟杨衙内作的“咏月”的诗如出自一个师傅般的相似,可见天下的合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记得戏里那位衙内的诗: 月儿弯弯照楼台, 楼高小心摔下来。 今日遇见张二嫂, 给我送条大鱼来。 我说,你不觉衙内的诗也很朴实易懂么,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诚多了。我爱杨衙内,也爱他的诗。老七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们正说着话,六儿脑袋上顶着一条麻袋跑进来了,见了我和老七,没说话,扑通跪下磕了四个头。我看见六儿的腰里系着白布,脚上穿着孝鞋,我知道,六儿是来报丧了。老七问他是谁。六儿说他是雀儿胡同张永厚的儿子。老七问是谁殁了,六儿说是他妈。 也就是说谢娘死了。 我的身上一阵发冷,打了个激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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