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梦也何曾到谢桥 | 上页 下页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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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看看父亲和那个谢娘在窗帘的遮挡下在做什么。孩子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悄悄向那窗户还回过去。 就在我刚刚贴近窗户,把舌头伸出来,要舔那窗户纸的时候,我的辫子被人揪住了。一双黏糊糊的手,毫不留情地拽着我的小辫,直把我拉到南墙。我疼得龇牙咧嘴,对脸色铁青的六儿喊道:你要干吗! 六儿压低声音恶狠狠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操、你、妈! 在金家,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对我有过这样憎恶的态度,这些令我惊奇。特别对“操你妈”意思的理解,作为一个大宅门里的小丫丫来说还十分欠缺,我说,我有三个妈你操哪个? 六儿说,我都操! 从他那猥亵无耻的神态里,我推断出这不是一句好话,就一脚踢翻了他的糨子盆,将那些没有眉眼的破布攘得满院都是。发脾气是大宅门孩子的专利,我们家的孩子不会“操你妈”,但我们家的孩子都会发脾气,我们要发起脾气来,能让天塌下来。 我呼呼地喘着气,掀倒了晾在墙根的所有袼褙,我在那些袼褙上使劲儿踩,又把那棵树踹得哗哗响。六儿叉着腰,冷冷地看着我在院里折腾。当我掂起半块砖,准备向着北屋的玻璃砸过去的时候,六儿过来干涉了。他拧住了我的胳膊,把我的手使劲往后背。砖是扔不出去了,我伸出空着的手,冲着六儿那张讨厌的脸,自上而下,狠狠地来了一下子,立时,那张脸花狸虎般,出现了几道血印儿。六儿不吱声,提着我的脖领子将我拎出大街门…… 父亲和谢娘走出北屋的时候我已经安静地坐在树底下剥铁蚕豆了。谢娘看着六儿脸上的伤问是怎么了,六儿没言语,我说是我抓的。父亲看着撒了一地的糨子说,你这个丫儿又犯浑了,这儿可不是你闹腾的地方。谢娘说,小格格倒是憨直得可爱,是我们六儿太古怪了。父亲指着我对谢娘说,你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气,跟王八一样拗。家里任谁都怵她,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不过我有时还真爱看这丫头犯浑的样子,能忽子似的。谢娘听了就妹妹地笑。 那天我们在谢家吃的是炸酱面,跟我们家的香蘑菇小鸽子肉炸酱不同,谢家的酱是用虾米皮炸的,面码儿是一碟萝卜丝,一碟煮黄豆。面是杂面,捞在碗里有一股淡淡的豆香,勾得人馋虫往上翻。六儿捞了一大碗面蹲在一边去吃了,他不跟我们一起坐,大约是觉得拘束。我看见六儿从缸盖上头揪了一大头蒜,很细心地剥了丢在碗里,白胖胖的蒜瓣晶亮圆润,在面的搅拌下上下翻动,在六儿的嘴里发出嚓嚓的声响……我说我也要吃蒜。谢娘剥了几瓣给我,说这是京东的紫皮蒜,是她留着做腊八蒜用的,留神别把我辣着。我们家也吃蒜,都是厨子老王用小钵将蒜砸了,刮在青瓷小碟里,润上小磨香油,远远地搁在桌角,谁要吃,拿过来用筷子点那么一下就行了,没见有谁捏着蒜瓣张着大嘴咬的。 我也学着六儿的样子狠狠地咬了口蒜,不管不顾地大嚼起来。没嚼两下,一股辣气直冲头顶,连眼泪也下来了,一张嘴已经分明不属于我,谢娘和父亲慌得丢下手里的饭来照顾我这张嘴。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六儿蹲在门边低着头无动于衷照旧吃他的面,看他那冷漠神情,我恨不得再在那张脸上抓一把。又吃了面,又喝了水,总算将那轰轰烈烈的辣压了下去,谢娘要将剩下的蒜拿走,我说,别拿,我还要吃。谢娘说,你不怕辣呀?我看了一眼六儿说不怕。父亲说,我说这孩子拗,她就是拗。瞧,她的王八劲儿又上来了。 蒜的香是无法抗拒的,特别是那辣,更具备了一种挑战的勉力。吃过了这样的蒜,我才知道,我们家饭桌上那碟里的物件简直不能叫做蒜。炸酱面我吃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酣畅淋漓、荡气回肠过,谢家的炸酱面是勾魂的炸酱面。 走的时候父亲将一卷钱塞给谢娘,谢娘死活不要。我和六儿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推让,我觉得他们俩的动作很像一出叫《锯大缸》的小戏。六儿大概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咬牙切齿地靠在门框上运气。后来父亲把钱搁在桌上说,眼瞅着就立冬了,你得多备点儿劈柴和硬煤,给六儿添件棉袍,买双棉窝,别把脚冻了。大儿插言道,我冻不死。谢娘狠狠瞪了六儿一眼,六儿一摔门出去了。 谢娘最终当然留下了父亲的钱。 带着满嘴的蒜味儿我跟着父亲坐车回家了。在车上,父亲对我说,回家你娘要问你吃了什么,你千万别说炸酱面。我说,不说炸酱面说什么呢?父亲说,你就说在隆福寺后头吃的灌肠。父亲又说,也别提桥儿胡同这家人,省得你娘犯病。我说我绝不会提,我提他们干什么。父亲说,这就对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常带你出去玩儿,你想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想及六儿的嘴脸,我对父亲说,谢家这个六儿不是东西,他比咱们家的老六差远了。父亲说,你怎说他不是老六,他就是咱们家的老六托生来的,你没看他的眉眼、神态、性情跟咱家的老六整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差分毫。他也有角,比老六强的是他生在了贫贱之家,占了个好生日,咱们家那个死了的老六不傻,他是算计好了日子才托出来的。我问六儿的生日怎的好。父亲说,他是二月二呀,是龙抬头的日子,龙春分而升天,秋分而入川,这是顺。咱家的老六,生在冬月,时候不对,他不弯回去等什么! 这个六儿是我们家老六托生来的,他与老六是一个人,这事让我不能接受。 我问父亲,六儿也是您的孩子么? 父亲说,你说呢? 我说不知道。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回家,母亲在二门里接了我和父亲,母亲唤怪父亲带着孩子一走走一天,让她在家里惦记。父亲只是用梯子掸土,不说话。刘妈摸着我的辫子说,我的小姑奶奶,您哪儿弄来这一脑袋糨子呀?我说是六儿抓的。母亲间六儿是谁,没等我张嘴,父亲接过来说,是东单裱画铺的学徒。刘妈说,他一个裱画儿的,裱我们孩子的脑袋干什么,真是的。母亲说,准是丫淘气了。父亲说,让你说着了。父亲说完冲着我笑了笑,看父亲“演戏”,我觉得挺有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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