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黄连·厚朴 | 上页 下页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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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现在,他看到于莲舫,就感到很满足,满足的同时内心又产生一丝歉疚,这种歉疚与不安他在彩兰面前也时有发生。他感到他这一生至少对不起两个女人,一个为他做出了家庭牺牲;一个铁了心跟他这已变了心的人。他的本意是力争做个十全十美的丈夫,却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不伦不类、无信无义,这样的不是东西。张悦问于莲舫有什么事情,于莲舫说龚晓默要回来了,带着夫人一块儿回来。张悦说回就回来吧,碍你什么,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于莲舫说,可是我还住在龚家,新人进家,我跟那媳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算是怎么档子事?张悦说要不你就搬出来,搬到集体宿舍去。于莲舫说跟二十几岁的小青年们挤一间屋子,吵吵闹闹的,我可是奔五十的人了……张悦也没了办法,哼哼叽叽地说,关键是我这边得快……于莲舫说,你知道这个就好,其实我也没有催你的意思,只是心里乱,发毛。 张悦说,你是不是还爱着龚晓默呢,要不听到这信儿你不会这样。于莲舫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张悦说,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一切顺其自然吧。晓默携妇归家你也不必太在意了,不行就临时到外面住几天。这时,茶馆里又进来几个老头老太太,掌柜的忙招呼,看样子都是常客熟人。一帮人抬桌子搬板凳,腾出一块地方拿出小鼓唱起了莲花落。有唱有和加以插科打诨,乱哄哄嚷成一团。 张悦说,哪儿钻出这么些古董来,直门大嗓唱得真难听。于莲舫说唱的是什不闲,莲花落的一种,这几乎失传的玩艺儿让这帮老头老太太们捡回来还真不易呢。张悦问什不闲算不算京韵大鼓?于莲舫说跟京韵大鼓不一样。最早是沿门托钵,要饭的唱的,后来又加以锣鼓,成为民间演唱形式。张悦说看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于莲舫说不尽然,莲花落是得了皇上龙票准许演唱的,曾几度进宫演出。光绪年间有“黄旗黄幌,万寿无疆”的什不闲拢子还经太后御览过。张悦问于莲舫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于莲舫说龚太爷诊病记录上都写着呢。有一回太后因在储秀宫听什不闲而着了凉,恶寒发热,召龚太医进宫,给开了药性平和的葱豉汤,以解表通阳。无奈太后闻不得葱白气味,又换了桂枝汤,发汗太过,躺三日不得起炕。张悦奇怪诊病记录怎么连什不闲都写进去了。于莲舫说不唯有什不闲,连诊病日的天气,病人的笑貌言语和穿着也常常见于医案之中呢。张悦听了直摇头,说这不是医学,是文学。两人正说着话,只见唱莲花落的群体中闪过一个人来,脸上涂抹得红一块白一块的,头上义和团似的扎了块红绸子,敲着手里一张平鼓坐在张悦和于莲舫中间,把两人着实吓了一跳。“义和团”原来是一块儿插队的叫薛宝田的邻村知青。 薛宝田快人快语说,你们俩跑这儿幽会来了,倒挺会挑地方。快坦白,有什么猫腻?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一时两人窘得说不出话,连气儿也喘不匀了。“义和团”显然不知内情,看两人的模样笑道,开个玩笑就把你们羞成这样,都四十大几的人了,还保守。又说他老婆肚里长了个瘤,良性的,什么时候找张悦给割了。张悦赶紧说可以可以,忙把家里的电话给“义和团”留了。“义和团”对于莲舫说,龚家大少奶奶比插队时越发的年轻了,怕是吃了御医的十全大补丸吧。于莲舫说也是老了,脸上的纹路赶得上六月的黄土地了……那边叫“义和团”过去排演,“义和团”临去时对张悦和于莲舫说,下月咱们前后段家河插队知青要聚会,你们一定得来。说发起人就是他,地点在宽街老三届饭馆,在“老三届”畅叙革命友情比在“清雅”茶馆更有激情。 莲花落们击着鼓在催,“义和团”跑过去了。于莲舫说怎么碰见他,真是的。张悦说,偌大个城市找不着一块属于我们俩的地界。于莲舫问这个薛宝田现在在哪儿工作,张悦说先在汽车配件公司,现在退休了,听说在潘家园倒腾古玩。于莲舫说才多大呀,就退了。张悦说老三届退的人可不少……嘈杂中无法谈话,张悦问于莲舫可还有什么事。于莲舫说没有了,就是龚晓默回来这件事。张悦说大可不必理会,又说没什么他就走了。说着站起身戴了口罩,临出门说,有事给我往单位打电话。于莲舫听了觉得这话说得甚没意思,难道只有有事才能打电话么?还得“往单位打”! 于莲舫又坐了一会儿才出门,外面的雪更大了。 4 这几天是龚家老太太最忙的几天,打扫西屋,置办钢丝床,着人改装厕所,安装热水器,古旧的大院很是添置了一些现代设备。老太太不唯自己干,还拉上珠珠和女儿龚晓初一块儿参加劳动。让龚晓初缝制里面三新的软缎被子,让珠珠擦窗棱和玻璃。老太太说,登梯爬高是小孩子的事,她已经七十八,上不了窗台了。至于找晓初缝被,是因为晓初是全合人,即上有父母公婆下头以儿女双全的人。如今都是独生子女,晓初一个儿子,当然比一个女儿更理想,缝被是首当人选。依着惠生老太太,洋媳妇如果将来能给龚家添个孙子,当是最好不过。可是龚老爷子对孙子不抱希望,他说一个孙女足够了,真有了孙子也是深眼高鼻的二转子,杂种。 惠生老太太说,杂种也是晓默的种,是龚家孙子就行。又批评龚矩臣老脑筋,说蒋介石的孙子也是二转子,人家都不嫌,照样疼得心肝肉似的,还不是继承了蒋家大业。珠珠压根儿就不接受洋妈,自然也想不到洋兄弟那一层,她对分配给她的任务采取消极态度。晓初在大学读中文系的儿子任楠从学校回来,见珠珠在西屋窗外擦窗户,就说,珠珠,你怎把玻璃抹得跟花瓜似的。珠珠就说她这是现代派绘画。任楠从花池里连泥带雪抓了一大把甩上窗户说是后现代,两个人就在院里笑成一团。任楠问珠珠她的洋妈什么时候到,珠珠说今天傍晚。任楠说怪不得我爸这会儿在屋里又扎领带又喷香水,大概是要去机场接了。珠珠说,你爸不去接谁去接,你爸是龚家的伙计。任楠接下来说,所以,我结婚一定吸取我爸的教训,不当上门女婿,我爸在你们家受气受大了。珠珠说,得了吧你,就你爸那德性,吃饭吧叽嘴,睡觉打呼噜,走路晃肩膀,坐着哆嗦腿,甭说我奶奶连我都一百个看不上。正说着任大伟由东屋衣貌齐楚地踱出来说,珠珠,我好歹是你姑夫,有你这么背后编排老家儿的吗?珠珠笑着说,编排您是爱您,您看咱们家,里里外外没谁都成,没您可不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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