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对你大爷有意见 | 上页 下页


  我问小张认识不认识鲜香椿,小张说不认识。小张说不认识的时候是一脸坏笑,很有些讳莫如深在里头。我说鲜香椿送来了五瓶香椿,小张立马警惕地说,她是有事来找您吧?我说没事,女人之间的交往不像你们男人那样功利,比如你不让我回家,是为了你的亲戚……小张说,没事她往书记屋里跑什么,这个女人,事儿多着哪!

  我问怎个事儿多,小张说鲜香椿是离了婚的,又骚又泼,穿条白裤子满街跑,乡下正经女人谁穿白裤子?我说小张的观点实在是怪,白裤子怎的啦,世界上穿白裤子的多了,我的白裤子就好几条。

  小张说,那是您,您穿着旗袍大伙都得说那是国服,是大正经,鲜香椿要是穿旗袍,那是怯妞学打扮,屎壳郎爬铁轨,愣充大铆钉。

  说到旗袍,乡上谁都知道,叶书记夏天穿了一款旗袍在镇上走来走去,在政府大院进进出出。后来朱成杰到我办公室为旗袍跟我交换意见,说我不能穿了这样的衣裳在野竹坪出现,老乡们看见他们的书记穿旗袍,忒不正经。我说我的旗袍也不是宾馆服务小姐们大开衩的那种性感旗袍,就是个条子布的,保守又传统,就跟你在学校穿对襟棉袄似的,碍着谁啦?朱成杰说,此一时,彼一时,身份在变化,场合在变化,我们要与时俱进,太各色了就要脱离群众。我问他在野竹坪我应该穿什么,他说穿长裤套装。

  我说,去你的土鳖套装,我就穿旗袍,气死你!第二天开各村支部书记村长会,我穿着旗袍上了主席台,不用说,我是故意的,这一招连朱成杰也没料到。眼瞅着,台下的眼光有点儿直,有嗡嗡的声音。朱成杰对着话筒点着各村的名字,点完了说,咱们的叶书记今天是特意穿着旗袍来开会的,旗袍是咱们中国妇女的正式服装,国家主席的夫人出国访问,穿的都是旗袍,是礼服,书记穿礼服,是对今天会议的重视,咱们看到书记穿旗袍,眼睛为之一亮,思想为之一动,观念就出了山了,谁说咱们野竹坪的观念落后,咱们野竹坪的观念一点儿也不落后……

  朱成杰说罢带头鼓掌,下面各村的人也鼓掌,我知道,这身装扮得到认可了。就想,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事,你迎刃而上,反倒简单,怕就怕欲盖弥彰,闪烁其辞,人家不揪你的辫子才怪。下来后,朱成杰听了我的感想说,什么叫迎刃而上啊,我那是急中生智,没有我的开场白,没有我的带头鼓掌,唾沫星子早把你淹死了!

  小兄弟的用心可谓良苦。

  野竹坪人容忍得了旗袍却不能容忍白裤子,个中的缘故我一时想不明白,问小张鲜香椿怎的泼?小张说鲜香椿曾经扛着镢头去刨她男人的祖坟,动辄便刨人家祖坟的女人,谁敢一块儿过日子?男方家族上百口子人,能答应?鲜香椿还没走到坟地就让人打回来了,打得鼻青脸肿,折了两根肋骨,农村谁跟谁离婚,是真正“打”离婚。不打离不了。

  我说,“扛着镢头刨男人的祖坟”,想必是那男人干了让人刨祖坟的事情,平白无故干吗要刨谁祖坟?小张说,这小娘们儿男人根本驾驭不住,说话不给人留情面,一下能把男人的宝给掏出来。

  我问鲜香椿怎的骚?小张摸摸脑袋说,这个不好说,现在不是不兴捉奸了吗。

  我说,说人作风不好总得有证据,捕风捉影不行。

  小张说关了灯的证据不好提出,半夜蹲墙根,除非直接关系者,否则没人肯下这个死力。

  小张不负责任的介绍并没改变我对鲜香椿的初步印象,我知道,在农村,有个性的女人通常后头都有一堆议论跟着,就像城里的歌星,吃喝拉撒睡都有人拿眼盯着一样,躲都躲不开。

  吃午饭的时候我见到了朱成杰,小子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他最近血糖高,血脂也高,已经到了可以诊断为糖尿病的水平。

  我说,你少吃点儿请,什么病也没有了,成天在外头混吃混喝,机关食堂哪儿见得着你。

  他大口吞着炸酱面,咬着独头蒜,说这也是为革命付出的代价,以前革命者是抛头颅洒热血,为新中国捐躯,现在是奉献健康和精神,道理是一样的。我说什么都要悠着点儿,广厦千间,眠不过七尺,七珍八馔,食不过一碗,一个人就这几十年的日子,一辈子吃多少饭老天爷都给安排好了,早吃完了早弯回去,不如吃个半饱,多活几年。朱成杰说我是宿命论,唯心主义,说最近手机上流传个段子,问我听说了没有?我问什么段子,朱成杰说有关当官的段子。我说手机上的段子浅薄无聊,一到逢年过节,收的段子一个比一个臭,删都来不及。

  朱成杰说,也有些精品,不全是混账,待会儿吃完饭我给你发过去,你也学习学习,社会都像你们那样深沉世间末日就快到了,都得得抑郁症。为什么《还珠格格》收视率那么高,就是因为《还珠格格》轻松、热闹,哈哈一笑,完了!夫妻俩该操练操练,该睡觉睡觉,全不耽误!就你写的那些小说,老想着给人以精神,以内涵,以意义,以责任,谁看?白天上一天班,晚上为反思您这个作品,耽误了活不说,半宿睡不着,累不累呀?不如您也改弦更张,到电视上去教教您怎么做醋焖肉,那样还实惠些。

  我说,亏你还是作家班毕业的,说这样的话。

  朱成杰说,我跟人从来不提作家班,我说我是党校出来的。

  我说,你也进过党校?

  朱成杰说,进修过三个月。

  别人都吃完走了,饭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觉着是个机会,就跟朱成杰说刚才有个叫鲜香椿的提了五瓶香椿到我办公室,她说她想当妇联副主任。

  朱成杰的脸一下恢复了书记的面容,正颜说,你怎么也掺和起这号事来了,鲜香椿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瞎胡闹!这种跑官要官的人实在是讨厌,就是够条件也不能安排,不正之风!……这个鲜香椿她是后备队伍人选吗?是他们单位推荐上来的吗?她的考察记录在谁手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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