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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母亲想这个张芸英,年龄大概不会比父亲已故的妻子更大,充其量也不过五十,怎竟老得这般模样,当年若随了她的爹妈一块儿发配新疆,是死是活那是命,有亲人在身边,总较比给人做奴婢,当小老婆强。似这般,人灯似地熬着,还要看古书,真是让孔夫子给弄魔怔了。

  张芸芳指着炕上的针线笸箩说正在给母亲绣鞋面,精神不济,一天也绣不了几针……母亲看见笸箩里头是一双正红的,绣着蝙蝠的缎鞋,那是张芸芳要送给她的礼物。刘妈说他们小姐的女红在老家是出名的好,样子都是自己画的,色彩也讲究,十里八里的人都来求样子,老爷的大福晋穿的鞋从来都是出自小姐的手……张芸芳让刘妈不要说了,说现在下不了炕,连鞋也省了,把以前做的鞋都送了人。母亲便想起刘妈在门口堵她那天穿的宝蓝蝴蝶鞋,看今日脚上,却换了一双褐色云纹绣鞋,想必也是张芸芳的存物了。

  张芸芳让刘妈叫出在套间画画的老七,就是半夜吹箫的那个,看年龄和老五不相上下,只是更清瘦,跟他的母亲一样面色苍白。老七叫了一声额娘,垂手站着再无话,张芸芳非让老七给母亲磕头,母亲说进门那天已经正式见过面了,免了吧,张芸芳说是替她磕的,母亲说那更得免了,到底没让老七磕。张芸芳指着老七说,这孩子太弱,不爱说话,将来我走了,最搁不下的就是这个,其它几个都能顾住自个儿,这个老七不行……

  老七听他妈说他不行也不说话,依旧呆呆地站着。母亲想,老五是瓜尔佳的末生儿子,老七是张芸芳的末生儿子,两个儿子性情做派竟是如此不同,真应了那句老话儿,龙生九种,九种各一。

  母亲后来说跟我说,作为女人,一定不能敞开了生孩子,这样会把命都搭进去,我的二娘就是一个例子。叶家十四个孩子,出自二娘的就有七个,中国家庭传统的理想子女数目是“五男二女”,事实上,仅我的二娘一个人,以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就生了五男二女。多产是张氏母亲早早衰落的主要原因,据说她在生老七的时候曾经血崩不止,被中医彭玉堂倒悬于室内,几度昏厥……以后身体一蹶不振,几乎再没出过房门。

  二娘的屋里气味很重,书的味道,中药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我想应该再加上一种病入膏肓的死亡味道。这种复杂的味道在西院的北房里持续了数十年,即便在二娘死后,还依然存在着,难怪“文革”老七和我收拾那些古籍时,我看到他不止一次地眼圈发红,我知道他是想起他的母亲了。

  母亲从二娘房里出来,似乎对父亲多了一些理解,父亲再“老”,也不过四十八岁,四十八的男人正在壮年,应该是人生的辉煌阶段。母亲不能想像,壮年的父亲怎么会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妻躺在一个炕上,特别是就在自己和他的新婚之夜,他竟然和一个白发之人同床共枕。由此母亲心里多了些酸楚,这是她在南营房做姑娘时所没有的,她站在空旷的庭院里茫然四顾,心里突然挂念起出游的父亲,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出去的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没有音信。

  父亲这一走,一年半。

  晚上,我给六姐打了电话,说了博美来看我的事,我说我很喜欢这个淳静的姑娘,跟那些浮躁张狂的现代女性比这是个凤毛麟角。

  六姐惊奇地说,博美到你那儿去了吗?

  我说,对呀,你不知道?

  六姐说这个博美已经离家出去许久了,前不久拿着一条缎子披肩来看她,她连同披肩和人一块儿推了出去。我问是什么披肩,六姐说淡紫色,绣着芙蓉花,花蕊里镶着两颗钻石,是从日本买来的,十几万日元,合人民币一万多块。我问六姐为什么不要,六姐说,要是她挣的,哪怕是块不值钱的手绢我也要,但是不是。

  我问怎的“不是”,六姐说这事她实在不愿意提。我说,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不说也得说。

  六姐说,这个博美不知是个什么性情,大学毕了业,先在机关里当公务员,又跳槽进公司,后来倒股票,弄房地产,结果哪样也干不好,哪样也干不长,到最后呢,嫁了个商人,有钱有房有别墅,也不工作了,揣着护照满世界转,这月上巴黎,下月上夏威夷,再不就在家里跟她养的一群洋狗厮混,她自己不生儿子,管狗叫儿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我说,跟咱们家的七位爷一样。

  六姐说,她找的男人比她大,大许多。

  我开玩笑地说,大多少?大十八吗?

  六姐说,大二十八。

  我一算,了不得了,这个孙姑爷快六十了!没等我说话,六姐又说,这还不是问题所在,那个商人人家有老婆,明媒正娶的老婆,咱们这个是个小!要是旧社会,强娶豪夺,仗势欺人,强迫她去当小老婆,也有个说辞,可她呢,是自己愿意的,没谁强迫她。

  我现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的母亲没文化、穷,尚且知道人穷志不短,为自己的名分而努力抗争,但是她的后代却发生了逆转,心甘情愿地做母亲不能认可的事,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变异”了。

  莫不就是她所说的“社会进步了”?

  年轻人哪,你缺了点儿什么……

  六姐还在电话那头罗嗦,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一时难以关上,说什么老爷子、老太太要活着得气死,说什么叶家其它人要知道得笑话死等等。我把电话挂了,我还没回过神来,我得好好想想。

  那条美丽的披肩被我收到了柜子深处,再没有拿出来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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