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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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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医院门我就给西北的丈夫打电话,让他速筹三万元,两日内电汇北京。他说三万元岂是两天能凑齐的,就是借他也要跑几家。我说两日期限已够宽松,七兄的病可是以时计算啊。他仍表示有困难,说是单位卖房,才交过房款,熟识的几位朋友囊中都颇拮据。我在电话里发了脾气,说他是冷血动物,不谙手足之情。他说,你这是怎么了,干吗这样,我又没招你?我开始哭,将压在心头的抑郁一并释放。丈夫迟迟疑疑地问,你哥哥是不是已经死啦……负责公用电话的小姐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要哭坐到那边椅子上哭去,后边的人还等着使电话哪!我料定小姐与我丈夫一样,都属独生子女范畴,他们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体会不到相濡以沫的手足分离是多么地惨痛,它比与父母相离更让人难以接受。失去父母是大悲大痛,兄弟相离则是渗入心骨的钝痛,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凄楚楚,更是兔死狐悲的怯怯惶惶。 回家的时候,顺便去东风市场北门丰盛公买乳酪,这是舜铨平日爱吃的。儿时,父亲常带着他和我来这儿喝酪,吃奶油炸糕。那时的丰盛公是个院落,绿门脸儿,不是现在这般模样。父亲去世后就是舜铨带着我来,一人一碗酪,一人四块炸糕,完了还要添一碗八宝莲子粥,直吃得弯不下腰,才拉着我的手顺金鱼胡同慢慢遛回去。遛到东四牌楼,我就又开始“饿”了,必得让舜铨领到回民老马的摊儿上喝一碗素丸子汤,才肯回家。逢到我嘴上沾有汤迹,他便会弯下腰来用手帕细心地替我擦净,然后拉起手再走,那情景不像兄妹倒像父女。如今,昔日冷清的金鱼胡同已变作宾馆商店林立的大街,东安市场也大改往日模样,变成一座辉煌灿烂的商城,丰盛公已无处可寻……我忽然觉得极累,便靠在东安市场的门柱上,呆愣愣地看着进出市场的男男女女:有空手的,有携物的,好像大家都很有钱,都活得惬意而自在。惟有我,像被美好生活甩出来的倒霉蛋儿。 回到家里已经亮灯。舜铨的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以为是文物部门来的人,朝他点了点头。孰料那人张口叫了我一声“大表姐”,一下把我推入五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儿来。称我为表姐者南方口音,面孔白皙,身材微胖,穿戴极普通,眼镜后面是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称呼我的时候那双眼便亲切坦诚地望着我,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我告诉来人,我不是什么大表姐,若真该做谁的表姐也排不到“大”的份儿上。对方很诚恳地说因为从未有过往来,许多事他搞不清楚,这次来北京,就是想把一些该弄清楚的事弄清楚,冒昧上门,实在是失礼之至,原来他是想写封信来,但三言两语又说不明白,所以就自作主张地来了。 我这时才看见舜铨的炕头放了束淡粉的菖蒲花,系着缎带裹着塑料纸。能选鲜花作为初次见面礼物者,当不是俗人。舜铨正在看一本《美文》杂志,那上面有我写的一篇散文《太太与姨太太》。 来人指着杂志,说他是读了我这篇文章才费尽周折找来的。我问为什么要找我,是不是文中对谁有所冲撞?来人说他姓李,叫李成志,小名福根,祖籍苏州,后移居吴江,又转张家港,现在在南方办着一个公司,从我的文章上来看,他应该是我们的亲戚。我说我们这个家族几辈人都在北方生长,若论婚嫁也都是长江以北,与江南素无关系,怎会有亲戚在南面?我也从来不曾做过谁的表姐。福根说,我料想表姐不明白其中原委,所以才把这本杂志带来,您的文章上是这么说的——说着,叫做福根的人把杂志推到我面前,用手指点着其中一段让我看: 母亲说姨祖母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小名叫“随风”,我总觉得这名字太怪,姨祖母是南方人,南方人“风”、“凤”不分,传讹在所难免。及至不久前读到清人小品“珠玉随风,书香满纸”两句才猛有所悟,能以“随风”二字为女命名,必是书香门第而非草舍人家,既是如此人家为何又使女儿落入娼家?这个谜至今难解,怕也永远解不开了。 福根说,今天我来,便是为表姐解谜而来,“李随风”乃我姑祖母。曾祖生有四女一子,长女珠玉、次女随风、三女书香、四女满纸,祖父名惠章。曾祖乃苏州一落魄文人,屡试不第,一直坐馆乡间,光绪二十八年冻饿而死,曾祖母亦追随而去,四位姑祖母皆由亲戚做主,早早嫁人。二姑祖母嫁与苏州利昌祥绸缎店掌柜朱可卿做偏房,朱可卿鸦片烟瘾颇大,姑祖母过门未及二年,朱家破败迹象便渐露渐显,加之大夫人的不能相容,在朱可卿去外地采办货物之时姑祖母被卖与人贩,带往北方,因此您文中提及的姨祖母随风即是我的姑祖母随风,这断然不会错的。 我认为这个推断未免虚妄荒唐,近百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况且姨祖母有意割断一切联系,未留下任何身份证据,怎好轻易妄断谁谁就是其后人?退一步说,真就是其后人又便如何?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妾,究竟能给后人添多少光彩呢?我真被眼前这位南方人搞糊涂了。凭着一册杂志、几段文字,便千里万里来冒认祖先,神经怕是不太正常。 舜铨一直在看杂志,读得很仔细,他对姨祖母的了解不会比我多。作为女眷,我虽年小也因母亲与姨祖母有过接触,而舜铨与她连见面的次数也是极其有限的。来人见我们尚存疑虑,不太热情,就取出身份证请验,又取出南方某名牌大学毕业证书让看,随即掏出的还有工作证、工会会员证、机动车驾驶证等,都摊在桌子上以示诚意。他说他理解我们的心情,他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里自称亲戚,搁谁也不能一下接受,但他实在压抑不住认亲的强烈欲望,他太迫切需要知道姑祖母的一切了。前几年有“寻根”一说,他现在既已知道“根”了,就该来找,如若他的祖父在世,得此消息,也会像他今日一样,不顾一切地来寻找姐姐,以图一聚。 丽英已做好了饭,让青青来唤,来人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好相邀共同进餐。 福根与我一同来到花厅,两位舅爷已坐在饭桌前了。饭是简单的热汤面和外面小铺买来的烧饼,用来待客实在拿不出手,好在来人不在乎饭食的简陋,很随和地端起饭碗跟舅爷们搭讪着。舅爷们管他叫老李,他说都是一家人,只叫他小名福根就挺好。福根说,今天来得仓促,也未给青青带什么礼物,当表舅的太不像话。说着从兜里摸出个信封交给青青,让她去“买糖”。丽英以极快的速度瞥了一眼信封,从薄厚大小就判断出里面是一张百元的票子。青青也摸出信封的质量,嘴上说着“谢谢!”,将那信封随手折了。装进衣服口袋。福根说,不是表姐一篇文章,南北两个家族实难相聚。应该好好庆贺一番。丽英说,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做打卤面,用大海米打卤,招待福根。福根说,团聚讲的是气氛,与其让表嫂忙碌不如出去吃,不知附近有什么好饭馆?丽英思忖着来者的财力,真点出好馆子来对方无力支付岂不尴尬?倒是二舅爷来得快,他说东边豁口全聚德烤鸭店就挺好,他那边是全聚德。咱这边也是“全聚得”。大家都说不错,就订在明天中午去全聚德吃烤鸭。丽英嗔怪福根怎的不早来走动走动。福根说这要问表姐了,她早写出那篇文章我不早就来了,还能等到今天?不过,今天来了,也不算晚,能见到姑祖母生活过的地方。见到伴随姑祖母走完人生道路的亲人,也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舅爷们说那是,又问这次进京在何处下榻,可要家中安排住宿?福根说公司在北京有办事处,他来之前已预订了房间,离此不远,很方便。 福根与舅爷们变得很熟络,一顿饭吃完。除我之外,一家人已“福根、福根”的叫得很顺口了。 我觉着无话可谈,便要回到舜铨那边去。福根说时间不早,也该走了,再三约好明日午饭时间,才在众人簇拥下走出大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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