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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我把这首即兴创作的诗喊了一遍又一遍,图的是让父亲听见。我知道,父亲就在北屋里,正和母亲商量今天上吉祥大戏院听戏的事,听说吉祥下午有《望江亭》。《望江亭》是我爱看的戏,里边的小寡妇谭记儿很漂亮,一会儿换一套衣服,一会儿换一套衣服,让人眼花缭乱。如果父亲听了我的诗句,十分欣赏,一准儿会说,瞧,那诗作得多么好,带了那丫儿去吧。那样我不就捡了个便宜?

  我的吟唱没有引出父亲倒招来了老七。老七说,你在这儿干吗呢?我说我在做诗,说着又把那诗吟了一遍。老七说,你得了吧,大下雪的,别在这儿散德行了,你这也叫诗吗?头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窃的张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终归也没离开吃。我就跟老七说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老七听了笑着说,你就是《望江亭》,还用得着再看《望江亭》吗?我问我怎的就是《望江亭》。老七说,您做的那首“咏雪”的诗,跟戏里那位纨祷子弟杨衙内做的“咏月”的诗如出自一个师傅般地相似,可见天下的蠢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记得戏里那位衙内的诗:

  月儿弯弯照楼台,

  楼高小心摔下来。

  今日遇见张二嫂,

  给我送条大鱼来。

  我说,你不觉得那位衙内的诗也很朴实易懂吗?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诚多了。我爱杨衙内,也爱他的诗。老七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们正说着话,六儿脑袋上顶着一条麻袋跑进来了,见了我和老七,没说话,扑通跪下磕了四个头。我看见六儿的腰里系着白布,脚上穿着孝鞋,我知道,六儿是来报丧了。

  老七问他是谁。

  六儿说他是雀儿胡同张永厚的儿子。

  老七问是谁殁了。

  六儿说是他妈。

  也就是说,谢娘死了!

  我的身上一阵发冷,打了个激灵。

  老七将六儿领进北屋,我的父亲和母亲还在谈论下午的戏。六儿按孝子的规矩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磕了头。我特别拿眼睛扫了一下父亲,父亲无动于衷地坐着,表情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甚至还有心思让刘妈往他的茶碗里续了一回水。

  母亲说,谢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们得了人家不少济,就是眼下我穿的这件狐皮坎肩儿也是谢娘做的,咱们应该过去看一看才好。母亲问什么时候出殡,六儿说让人算过了,就是今天下午。母亲说,从来都是早晨出殡,哪儿有挪在下午的?

  六儿不说话。

  刘妈在一边小声说,太太忘了吗,谢娘是再嫁……我在旁边听得清楚,便明白了,原来寡妇再婚,婚后出殡,那时辰是要与众不同的。错过时间,为的是让她先一个死鬼男人在奈何桥上白等,不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因为后边还有个活的。

  打发走了六儿,母亲说下午让刘妈到桥儿胡同去一趟。刘妈说不认识,母亲就让我跟刘妈一块儿去。我痛快地答应了,在去听戏还是去桥儿胡同这两件事上,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是想,应该去送一送谢娘,就冲她那温和的笑、那喷香的面,就冲她在风雪中为我们的站立……

  不能不送。

  母亲派刘妈去也是派得很得体的,刘妈是下人,与谢娘的身份对等,我们既没抬了他们也尽了礼数。刘妈是母亲们的心腹,回来后肯定会将桥儿胡同那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母亲描述清楚,至于让我去,明是给刘妈带路。实则是代表着父亲,给父亲一个脸面,母亲的心计是很够用的。我想父亲心里一定很不好过,以他和谢娘的关系,他是应该到场的,如今却要陪母亲去看戏,那种伤情,让人觉得心碎。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会儿,想的是父亲能出来对我有什么嘱咐和交代,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下午,雪停了,我和刘妈冒着严寒来到桥儿胡同。车一拐弯,远远就望见谢家门口挑了烧纸,那纸在风里呼扇呼扇地飞,好像被系住翅膀的鸟儿。

  谢家院里搭了个小棚,三两个吹鼓手在灵前吹打,乐声单薄草率,断续的音响在这凄寒萧瑟的小院里颤抖着,连得人的心也发颤。一个腰系白带子的木讷男人把我们迎了,也说不出什么话,两片厚嘴唇翻过来调过去就是俩字,“来了”、“来了”。想必这就是六儿的继父,石匠张永厚了。刘妈问及谢娘后来的情况,张永厚说是昨儿擦黑儿咽的气,吃不下东西已经有一个月了,说着就把我们往灵前领。

  我看到了那口沉闷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里面装着谢娘,装着可怕可悲的死!六儿跪在棺前,一脸的疲惫,认真地承担着孝子的角色,这个院里,真正穿孝的也就他一个人。一个女人,头上扎块白布条,见我们一走近,就开始了有泪没泪的号啕,不是哭,是在唱,拉着长声在唱,那词多含混不清。据说,这是谢娘的一个远房亲戚,丧事完后,谢娘遗下的衣物手使将归其所有,这是她耗在这里不肯离去的原因。几个穿着团花绿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们在等待起灵出殡的时辰。

  我来到棺前,看到了里面的谢娘。

  已经不是给我做炸酱面的那个媳妇了,完全变作了一具骷髅、一副骨架,骨架裹着一身肥大厚重的装裹,别别扭扭地窝在狭窄的棺里。谢娘的嘴半张着,眼睛半闭着,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诉说。刘妈说,怎能让她张着嘴上路呢?得填上点儿什么才好。趁刘妈去准备填嘴物件的空隙,我扒着棺沿,轻轻地叫了一声“谢娘!”我想,我是替父亲来的,谢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灵,她是应该知道的。

  棺里的谢娘没有反应,那嘴依旧是半张,那眼依旧是半闭。

  我该怎样呢?我想了想,将兜里一块滑石掏出来,这块滑石是我在地上跳房子画线用的,已经磨得没了形状,最早它原本是父亲的一个扇坠,因其软而白,在土地上也能画出白道,故被我偷来充做粉笔用。现在,我把这个扇坠搁在谢娘僵硬冰凉的手心里,虽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发软,但想到谢娘对我诸多的宠爱,想到那温热的炸酱面,想到这是替父亲给谢娘一个最终的安慰,便毫不犹豫地做了。

  刘妈用纸包了一个茶叶包,塞进谢娘半张的嘴里。

  谢娘的嘴,被刘妈的茶叶堵上了,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杠夫们走过来,要将棺盖盖了。我听见六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妈!——”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跟他一起大声喊着“谢娘!”也肆无忌惮地张着大嘴哭。刘妈将我拉开了,说是眼泪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样不好。刘妈小声地告诫我要“兜着点儿”,她说,这是谁跟谁呀,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不要失了身份。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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