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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玉软香温、锦衣玉食中的老六,因了他的相貌,因了众人的推崇惯纵,在金家变得各色而乖戾,落落寡欢地不合群,这使他的母亲时时处在哀愁之中。她虽然不相信武老道的胡诌,但却牢牢记着“这孩子应该生在贫贱之家”的断语。这个断语在她的心里是个时刻挥不去的阴影,她总预感到要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

  民国10年,我们的父亲漂洋过海去周游列国,北京城留下他的三个妻子和子女们。对于父亲的远游,金家人谁也不以为然,因为这个家里有他没他是一切照常的。父亲在我们家里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个尊贵的客人,不理财,不拿事,他所熟悉的就是吃喝、会友,起着门面的作用。父亲走了,孩子们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放松,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感到失落的是老六,失了依赖的老六有种无助的恐惧和孤独,他的心只系着父亲,没有别人。每每父亲来信,信中所关注的也只有老六,仿佛他的其他儿子们都是无足轻重的陪衬。当然,儿子们对父亲的来信也从来不闻不问,老六则不然,老六要让他的母亲把父亲的信一遍一遍地读,不厌其烦地听得很认真。这使人感到,老六与父亲的关系在父子之外又添加了某种说不清的情愫,不能细想,细想让人害怕。

  春天的一个上午。天气晴好,金家的孩子们要在看门的老张的带领下到齐化门外东大桥去放风筝。孩子们托举着风筝,揪扯着线绳,你喊我叫,闹哄哄地拥出了二门。出门时被站在台阶上的二娘叫住了,二娘由屋里拽出了满脸不痛快的老六,将他推进孩子群中,让他和大家一块儿去放风筝。老六不想去,转过身就往屋里走,被矮他一头的老七一把拉住。老七刚缝上开裆裤没有两年,却小大人儿似的很能体恤人。老七说,六哥别走,我带着你。二娘说,让小的说出这样的话来,老六你羞不羞?老六低头不语。二娘说,到野地去,让风吹吹,把一身懒筋抻抻,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了,你怎么还不愿去!说着二娘向老张使了个眼色,老张就将一个沙燕风筝塞给老六,连推带搡地护着金家的小爷们出了门,奔东而去。

  二娘在廊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依着二娘的意思,是有意将老六混在金家的哥儿们中间摔打摔打,目前她的这个儿子过于细腻软弱了,这不是金家人的性情,也不是她的愿望。在她的思想深处,很怕真应了老六是德宗转世的说法。她嘴上说不信,心里也难免不在打鼓,把她的儿子和那个窝囊又悲惨的光绪皇帝连在一起,她这个做母亲的何以能心甘情愿!为此她希望她的儿子能粗糙一些,能随和一些,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她没有给人说过,夜深人静之时,她常常用手使劲地按压老六头上那两个突起的部位,她惟恐那两个地方会生长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来。

  那天,放风筝的一干人等热气腾腾地回来了。刘妈站在门口挥着个布掸子挨着个儿地拍打,拍哪个,哪个的身上尘土冒烟,呛得刘妈捏着鼻子不敢喘气。刘妈说,这哪儿是去放风筝,明明地是去拉套了,瞧瞧这一身的臭汗,夹袄都湿透了。末了,刘妈拽过冻得直流青鼻涕,浑身索索发抖的老六,拍打了半天,没见一丝土星,刘妈笑着说,这可是个坐车的,没出力。老张说,这小子有点儿打蔫儿,那帮驴们在河滩里疯跑,就他一个人在大桥桥头上傻坐着,喊也喊不下来。刘妈摸了摸老六的脑袋说,有点儿烧,得给他再吃两丸至宝锭。

  金家虽是大宅门儿,对孩子却是养得糙,从不娇惯,这大概也是从祖上沿袭下来的习惯。金家的子弟是正儿八经的八旗子弟,老辈儿们崇尚的是武功,讲的是勇猛精进、奋搏无倦,到了我们的阿玛这儿还能舞双剑,拉硬弓,骑马撂跤。祖辈的精神自然是希望千秋万代地传下去,不颓废,不走样,发扬光大直至永远。这个历经争战,在铁马金戈中发展起来的家族,自然要求他的子弟也要勇武强壮,禁得起风吹雨打。所以,我们家的孩子们从小都很皮实,都有着顽强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谁有头疼脑热多是凭自己的体力硬抗,很少请过大夫,遇有病情严重的,特殊的照顾只是冲一碗藕粉,病人喝下藕粉,也就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到了极点,再没有躺下去的必要,该好了。下人刘妈充任着我们的保健医师的角色,刘妈带过的孩子多,经验丰富,她对小儿科疾病的治疗方法往往比医院的大夫还奏效。我们每一个孩子出生后;都穿过她用老年下人们的旧衣裤改制的儿衣,她认为,下贱才能健康,才能长寿,越是富贵家的孩子越应如此。她还认为,有钱人家的父母都是锦衣玉食,所以生下的小孩子百分之百内火大,不泄火就要生事,就要出毛病,为此,她天天早晨要给我们家的大小孩子吃至宝锭,一边喂一边念叨

  至宝锭。至宝锭

  吃了往下挺。

  至宝锭的形状像大耗子屎一般,上面有银色的戳迹,以同仁堂的为最佳。同仁堂的至宝锭化成汤喝到最后有明显的朱砂沉淀,那是药的精华,刘妈必定要监视着我们将那个红珠珠一般的东西一点不剩地吞下去,还要将药盏舔净。如没有红珠,刘妈就要向管事的发脾气,说他弄虚作假,买的不是同仁堂的正宗货。

  放风筝回来的老六在刘妈的安排下吃了两丸至宝锭,晚饭也没吃就睡去了,半夜忽然发起高热,浑身烧得像火炭一般。第二天,喝过了藕粉也没见退烧,人已经开始昏迷,说胡话,叽叽咕咕,如怨如诉,还哀哀地哭。刘妈说,这孩子该不是撞克了什么。东大桥那儿是什么地方?那儿是北平的刑场,是处决犯人的地方,这个六儿他不比别的孩子,他太弱……二娘听了,就让老张拎着两刀纸拿到东大桥烧了;想的是真有鬼魅,给些通融,让它且饶过我们家六儿。纸烧过,并不见老六病情有所好转,反到从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二娘害怕了,让人请来胡同口中药铺坐堂的大夫为老六看病。大夫看过后说老六寸脉洪而溢,君火与相火均旺,旺火遇凉风热结于喉,是为喉痹,民间又叫闹嗓子的便是,不是什么大病。大夫开了当归、川芎、黄柏一类滋阴降火的方子,说煎两服吃下去就好了。

  两服药吃下,老六并不见起色,咽喉症状继续加剧,常常喘不出气,憋得一张脸青紫,脖子的皮肤也被抓得鲜血淋淋。家里先后又请了几个大夫,各样方法使了不少,老六的病只是一日重似一日。

  二娘急得没办法,托人给在欧洲的父亲打电报。那人回来说联系不上,说那边朋友回电说。四爷上个月在法兰西,这个月又去了英吉利,漂漂泊泊毫无定踪,下半年能转回德意志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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