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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八

  据王玉兰说,金瑞从潘家园回来以后一改往日的慵散性情,变得勤奋好学起来,弄来个北京图书馆的借书证,一头扎到书堆里,整天看书。我问看什么书,王玉兰说是陶瓷书,说不单看书,还去找过专家,去烧窑的地方转悠,一天到晚忙得鬼吹火似的。我说,钻研陶瓷比睡觉好,你就由着他去吧。王玉兰说,一个碗还拿放大镜瞅,细致得不行。我问金瑞看出了什么结果没有。王玉兰说,有了放大镜,咋能看不出来?啥都看出来了。

  真还不敢小瞧了金瑞,他竟然辨认出了那不起眼的小碗是个了不得的器物。

  金瑞借助放大镜,终于弄清了碗沿上的两个字是“枢府”。搞清这两个字的过程是金瑞苦苦钻研的过程,那是个很奇妙很引人人胜的过程,是金瑞以前从没体味过的兴奋和幸福。“枢府”是唐代的一级行政机构,宋以后为中央最高军事机关,改枢府为枢密院,元以武力为重,“枢府”权位就更高。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镇设浮梁瓷局,将有“枢府”铭的卵白釉作为“枢密院”的定烧器,特点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铭文“枢府”两字印在器物内壁口边沿下,“枢”和“府”地位相对。因为元代不过一百年,故而烧制数量极为有限,有铭文者就更寥寥无几。明代曹昭《格古要论》“古饶器”条说:“元朝烧小足印花者,内有枢府字者高。”后人将这类瓷统称“枢府瓷”,后代虽都有烧制,但样式已改,釉也不润,那有数的元代“枢府瓷”,便成了绝品。

  金瑞弄清了小碗的来龙去脉,心里如同九月的蓝天,清亮、透彻,思路亦清晰无比。元代的枢府瓷比宋代的土定虽然晚了二百来年,但无论从质量,还是从历史价值上看,土定都是与枢府无法相比的。金瑞想,他的父亲拿着它去要饭,恐怕也只是看中了它的破旧,它的暗淡无光,看中了它与叫花子身份相称的外形,而绝不知道它的稀罕背景和连城价值。当然,也不乏另一种可能,就是他父亲知道这个碗的底细和珍贵,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韬光养晦,匿影藏形,使之能够真正存留下来。金瑞想,真要是这样,他父亲的心思真是深沉得不能再深了,真要这样,他又该如何评价他那位放浪形骸、佯狂避世的父亲,又该如何体会他的真心呢?……金瑞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所谓多走几步,风光无限,他突然觉得世界变得很复杂,生活变得很凝重,他惊奇长期以来自己充耳不闻的昏沉和得过且过的浮漂,在漫长的五十余年生涯中,竟然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一问题,作为儿子,他是非常非常地不孝了。

  发财的思路还在潘家园老宋那儿,给老宋递了话,老宋说要真是枢府瓷,可以开价三千,但必须是真的,有专家鉴定书。依着发财和王玉兰的意思,三千足可以了,跟白捡的一样。金瑞却有金瑞的想法,他想,这个小碗之所以能留到今天,自有留到今天的道理,决不是为潘家园那样的地方准备的,是奇珍就要上到奇珍的档次,正经的应该上到国家级的买卖市场。拿到国家级的拍卖行去拍卖,那价格就不是三千了,几万、十几万都能炒上去。金瑞把这话跟发财说了,发财这才明白了爹的心思,就跟金瑞突然佩服了他阿玛的深沉一样。发财也突然佩服起他爸爸的精深韬略来,到底是大宅门儿出来的,从思路上就比他这后段家河黄土里钻出来的高了一筹。

  金瑞经过别人介绍,和北京一家有名、有信誉的大拍卖公司——惠德拍卖公司接上了头,将小碗拿去让人看了,提出拍卖的底价不能低于十万,保险金额三十万。拍卖公司说必须有鉴定证明书,并且是权威的鉴定证明书,还要经过公证处的公证;又说,这个鉴定人可以由物主自己找,也可以由拍卖公司代找,鉴定费用则全由物主出。金瑞问鉴定这个小碗得多少钱,公司说根据物品的价值而定。金瑞回来算了一下账,就说是十万吧,鉴定费提成十分之一就是一万,卖出去十万了给他一万没说的,要是卖不出去,人家也是不会给你白鉴定的,那里外里不是还得往外搭?跟王玉兰一说,王玉兰也认为是这么个理儿,说太划不来。当时王玉兰的脑子不知怎么一转,就想到了金瑞的三大爷。我们家的老三舜錤在文物部门工作,是资深的文物鉴定专家,让他给鉴定一下当是没太大问题,到底是自家的嫡亲三大爷啊,这手到擒来的事儿对专家来说真是算不得什么的。

  发财也说娘的主意好,当下就让金瑞拿着碗去找三大爷。

  金瑞却很犹豫,他不知道三大爷肯不肯帮这个忙。他明白,发财和他娘是以农村人的思路来考虑这一切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同宗同姓血脉相连,有事当然是互相帮衬,互相关照,互相提携,要不怎么叫亲戚?但是他们根本不了解大宅门儿里的亲戚关系,不了解那笑脸背后的烟雾之深。这个贵族之家的败落,留给他的飘零子女们的真正遗产不是亲情,而是冷漠,这是金瑞到今天也不能理解、不能说清的一种情愫,也是他在京城随时感觉到孤立无助的茫然和清冷的原因。是的,在金家,他永远找不到“世间最难得者亲兄弟”的认同,他永远是一个人,连他的梦境也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亲朋无一字,欲言无予和,这种发自骨子里的孤单是不是就是当年他父亲的感觉呢……

  金瑞的迟疑被发财认为是优柔寡断,是谨小慎微,他觉得怎么着现在他也姓了爱新觉罗,从户口、从法律上他也是金家的一分子了,在这件事情上,他完全可以替他父亲做主,这是用不着含糊的事实。于是,他背了金瑞,拿了小碗,来到亚运村请教他的三爷爷金舜錤。

  我前面说过,我们家的这位老三在金家弟兄之中是个脾气很各色的人,不苟言笑,冷气逼人,在单位里、在兄弟姐妹中都颇没有人缘,难得有谁去登他的门。发财不知深浅地去了,保姆就让他在门厅里等。保姆说,金先生在午睡,三点以前不会客。发财说他是金先生的侄孙,是亲戚。保姆说甭说侄孙,就是亲孙也得等,金先生的觉是雷打不动的,搅了金先生的觉,那就是天塌下来了。

  发财听了只好在一进门的地方等,那保姆连客厅也没让他进。

  过了一个多小时,保姆才探出身来说,先生起来了,问你有什么事儿。发财将碗掏出来给保姆,请保姆转达来意。保姆拿着碗进去了,一会儿出来也没说什么,更没把发财往里让,发财料定三爷正在验看,觉着不便打扰,就静下心来接着等。

  又过去许久,里面仍不见动静,这期间保姆往里头送了一回茶,添了两回水,进进出出也不睬发财,就跟没看见一般。发财等得不耐烦了,拉住保姆问里头看完了没有。保姆咕噜了一句南方话,发财压根儿没听懂,只好硬着头皮又等,等到最后,连那个保姆也看不到了,不知钻到了哪个屋里再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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