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 上页 下页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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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他为我提起亲来。 “他是我的朋友,挺不错的一个律师。比你小一岁,不过你俩站一块显不出来。”他有条有理地说到他的教育背景、性格、工资。 “你想,不好我能介绍给你吗?那帮人里没劲的太多了,我跟你一个德行:坏没事,就怕没劲。看看那帮人,个个的,哪个有劲?”他换成英语俗话,“把屎都能烦出来!”我特别喜欢听M讲英文,卷舌音过火了,成了个讲英语的侉子。 正是他老实巴交的侉子英文使他憨厚无比,使我听信了他。我在周末便去见了律师。律师基本上没任何显著的可憎之处。爱看球类比赛,集邮,没事在电脑上看五花八门的消息,包括男找女女找男的讯息,在电脑上搜集政治笑话和色情笑话,再义不容辞地将这些笑话发散给每一个熟人。他最可取的一点是有幢房子,也在亚当那个“高尚”住宅区。我和他没有什么道理不开始约会。在第三次约会后,我就和他上了床。这时不上床,没有这个道理的。 M又醋意又得意地问我们的进展。我说:“有点进展。” “他挺帅的hE?” “过得去。不像你吹的那样。” “你那个什么亚当,一般男人长成那样,那么俊,多半不对头,多半作怪,不是这癖就是那癖,变态什么的!”我突然觉得M很讨厌。 “你搞女人他妈的不算变态?”“你还为同性恋辩护?” “同性恋惹着你什么了?至少他们不祸害女人!”一面大声控诉,我心里一阵纳闷:我火什么?亚当跟我有什么相干?退一步,整个世界整个人类跟我有什么相干——既然我只剩了一丝疼痛,牵在我的菲比身上。 十个礼拜是比较正常的时间跨度,这以后可以暗示婚姻,或者,散伙。律师倾向婚姻,我是两可。不过为了一切生怕我受罪的人(如M,我父母兄姊)和一切生怕我享福的人(如劳拉之类),我想就嫁了吧。M要我在婚姻既成事实后再告诉律师有关菲比的情况。也可以彻底瞒住律师,全在我。我当然不会否认菲比。每天下午,菲比都那样半仰着小脸,等我推着小车,载着她去儿童乐园,滑那个陡峭的滑梯。她就活那一刻,就那一刻的笑声能抵消她漫漫无边的寂寞。那寂寞多么纯粹啊,没声音,没形状,没颜色,没逗号句号也没段落。 我在晚餐后对亚当说:“我在约会了。”亚当看着我说:“我知道。” “我以后每天早上八点来,下午六点走。走前我把晚饭做好,把菲比的澡洗好。” 他说可以。 我从沙发的一端挪过去,挪到他身边。不知为什么,亚当此刻抱着菲比的样子显得无辜极了。他和菲比就要这样形影相吊、孤父寡女地生活下去。我的手先抚摸着亚当的脸,然后又落在菲比脸蛋上。 亚当说:“你九点钟来就可以了。八点,你得多早起床?” 我迟疑一会儿说:“我八点来。你别管我多早起床。菲比习惯一早就见到我。”又一阵迟疑,我说,“我住的不远,他的房子离这儿只有一个街口。” 亚当脸上出现一点刻薄,笑了笑:“这不是你找他的主要原因吧——为离菲比近些?” “不是主要原因,但是次要原因。” 我们一时没什么可说了,就那样并肩坐成一排,面对着巨大的电视画面。连菲比也觉出什么不妙来,她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抓住亚当。 “我的工资你可以扣除两千。”我说。“那不是工资。”他说。 “我夜里不能照顾菲比了,你理所应当减低我的薪水。”“如果你把它看成薪水,我就照你的意思办。” 我第一次看到亚当眼中有一层类似受伤的神色。 “你怎么了亚当?”难道你给我的钱是丈夫给妻子和孩子的赡养费?难道你我她三人的关系比它本身要丰富、复杂? “你到底怎么了亚当?”别想让我内疚,馊主意全是你出的,“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永远在这里……这样……”他说他知道。他把手臂延长,这样我和菲比就都在他的怀抱中。 我和律师同居六个月,双方都感到火候差不多了,可以结束同居了。一天他问我,我需要多少张婚礼请柬,给我的朋友同事。我想这人居然从来不问,我从哪里挣钱。 我说:“二十张吧。” 他似乎大吃一惊:“你只有二十个同事加朋友。” 我耸耸肩,笑笑,为自己混出这么个人缘来表示无奈。我想二十张邀请柬一定用不完。 律师突然想起来了,问我:“你每天去哪里上班?”“噢,不远。” “不过你七点四十准时出门……” “是吗?”我并不知道自己那么准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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