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 上页 下页 | |
十 | |
|
|
M像看懂我心思似的,暗色皮肤更暗一成。曾经的热恋、耳鬓厮磨、吵嘴、相互诅咒、彼此漠视,原来全都作数,都是这一笔那一笔的积攒。我几乎上来股热望,要把一切真情都说穿,把一整场伪造揭露给他,把我被他Dump后的穷困、寂寞,不拿自己当人而去当一张五万元的种植温床——这一切都告诉他。这一切根源在何处,只有他心里有数。他会为我流泪,为我的自作自贱把手指关节扳得咔吧直响。放心,他会的,他为所有深爱或浅爱过的女人都会这样。他懂得我们这个集体都一副德性,不被他爱了也就停止了自爱,一切愚蠢的出路都因为在他那儿没了出路。 我将有个我不能去爱的孩子,这孩子有个装扮成保姆的生身母亲。 菲比出生在BabyShower的第二天早晨,就是说宴席散去的两小时之后,我尚未清理完餐具,发作便开始了。那时我一个人站在一大片狼藉之中,捧着膨胀得极硬的腹部。 我想该给谁打个电话。但给谁打呢?亚当从不给我牵制他的权力,他出现,他消失,全都由他自己操控。给M打吗?让他为他前妻的临产向他现任妻子告假?那是比较胡闹的。我忽然想到女清洁工,她的电话号码被一块草莓形磁石吸在冰箱的门上。女清洁工在半夜两点被电话铃惊醒,这在她默默无闻的大半生中极少发生。她没有问我将生的是谁的孩子,也没问亚当见鬼去了哪里。她只说:“别怕,心肝。我生过四个孩子。” 很奇怪地,她的这句话使我也像生过四个孩子一样沉着下来。我接下去便按她说的去一步步做了:洗了个温水澡,换了干净松软的衣服,好好在床上躺下,等待疼痛加剧、间距缩短。她让我抓紧每次疼痛的间隙睡它一觉,每一小段睡眠都将在最终玩命的一刻帮上大忙。她还让我祈祷:痛得再冒汗、再语无伦次都别停止祈祷。除了祈祷,我其他都照她说的做了。 早晨四点,我又打了个电话给女清洁工,问她祈祷该说些什么。她告诉我该说什么、什么。我怕记不住,拖着痛得歪斜的身体,找来一片纸,把她说的写下来。女清洁工又说:“一切都会好的,我生过四个孩子。明天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好了,心肝。”她把世上的人都叫成心肝,亚当过世的母亲、亚当,还有余下的全人类。一次来了个检查白蚁的,她也一口一个“心肝”地称呼他。但此刻听她这样称我,我感到这称谓是具体的、针对我而来的。人在最无望的时候就这样,一点点温暖、好意都不放过,都死命抓住。上帝都被拉来急用,何况这个活生生的称我为“心肝”的女佣。 我在早晨六点彻底放弃幻想。亚当把他的孩子整个地交给我去生。我就乘计程车独立自主地去了医院,小皮包里放着亚当为我买的医疗保险卡。下车时我向出租车司机要了收据,这钱该亚当报销。疼痛并不使我对钱上的事马虎。 我走到柜台边,问值班护士到哪里去生孩子。护士指了个方位,仿佛我问的是女厕所。我正要往走廊深处去,护士说:“劳驾,你有保险吗?”我掏出那卡片给她,她让我先等一等,她要将卡片和我的档案核对。我扶墙站着,等护士详细核对,不然我会生错孩子似的。等待时疼痛步步逼紧。疼痛狂野起来,亚当花五万块让我这么痛,他赚了。 在我被推进产房之前,一个产妇刚结束作业,从里面被推出来,丈夫是个中年男人,秃光的头顶上湿漉漉一层汗,也穿着浅蓝消毒大褂,脊梁领路向外走,半个面孔在摄像机后面。分娩的整套程序都被录在那卷磁带中,留着以后让产妇慢慢看去,慢慢骄傲去。一整套生物动作,扭动痉挛,龇牙咧嘴,完全走形,她可以一遍遍去欣赏。我小时候梦见过我父母结婚。那时我三岁,到处跟人家说:“我昨晚看见爸爸、妈妈结婚!”我外婆揍了我一巴掌。她老人家活到现在就懂了,事情可以一遍遍折回去,从结果折到开头。当事人可以局外地看自己了不起地张开个大口子,血淋淋娩出一条小命。在科学理性的今天,我外婆会知道这个先做后看的顺序并不荒诞。而我是没的看的。我的这套天然演出将没有证据,这正合我的意。我的龇牙咧嘴、不堪入目的雌性生物行为将毫无记载。这一点令我侥幸:幸亏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看着助产士的手把菲比从我肉体上摘下,捧到与我目光平行的位置。我看着我的血在菲比身上冒着热气。惊讶使我哑然。我看着菲比的小脚、r蘸着我的血在出生证明上捺下印记。我想,不好,我的心动了。就算一切都不算数,这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女孩是算数的。怎么事先没想到,她会和我相像?我怎么会忘记,一旦她和我相像我就会变得很没出息,想抱她、吻她、拥有她?我脸上出现了一个虚弱的傻笑,听周围的人夸新生儿和产妇,我不管他们是真诚地夸还是敷衍地夸,我只把他们当成真心。我脸上虚弱的傻笑持续着,像电影女主角俗套的表演,像我妈妈生下我或亚当母亲生下亚当。像我妈妈站在机场,看我走人海关,那样的笑法。 从菲比走出我的时刻,我和她突然建立了一种新关系——我们彼此脱离而致的创伤使我们遥相呼应,成为分作两处的整体。我马上辨得出菲比的哭声,梦萦魂绕地从深深的走廊进入我无论多沉的睡眠。护士隔两个小时就把婴儿if]推进病房,一排小脸蛋我只需瞄一眼,便认出菲比。护士说这样两小时一次的母子会面是让双方习惯彼此的相处,也让乳汁早些成熟。 菲在我枕边,我嗅着她新生儿甜滋滋的气味,听她呼呼作响的喘息。我看得出她从我这儿取走的那些部分,耳垂、眉毛、头发、指甲。渐渐地,我只看得见像我的局部,而这些局部在不断扩大。我从来没这样惊讶过:我的这条命竟会有如此的复制。我惊讶得连亚当的缺席都忽略了。 亚当是第三天早晨来的,正赶上我出院。他从伴侣那儿回到家,看见了我的便条:“我去医院了。你若及时看见这字条,到医院来找我(或我们)。”他走出电梯时脸色相当苍白。菲比的预产期是在十八天之后,他的心理准备便欠缺了十八天。这大概是他面无人色的主要原因。他马上看见在柜台前办出院手续的我。一看我的样子,他顿时松了口气:一切都归于风平浪静,戏剧高潮早已过去。他咧开无血色的嘴唇,但它不能算个笑容。关怀还是有的,他凑上来双手按了按我的肩,像他的一个同事发生了某种重大不幸,他给予无从言说的慰问。也许我错了,他那动作的意味该这样诠释:他和一位同事共同闯下一场大祸,而那位同事一人顶下了责罚,他既侥幸又愧疚,还怀有满心敬佩,那样按按同事的肩,仿佛说:“够哥们好样的!”不过如果事情倒回去再来一遍,他仍然宁愿把英勇和光荣全给这位同事。 我一字不提产床上的九死一生。五万块包括这些的。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孩子?婴儿室就是那间带大玻璃窗的屋。” 他却被拦在了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士面无表情地向他要牌照。婴儿的父母各有一块和婴儿号码相符的牌照。他们的争执在回音四起的走廊里显得吵闹。我一一听着,等待账结完,我好过去为亚当帮腔。 亚当说:“我是孩子的父亲。” 四十多岁的护士说:“哦,是吗?所有婴儿的父亲我都认识。我想我不认识你。”护士正在仇恨天下所有男性的年纪。 亚当说:“我只进去看一眼……” 护士说:“我们这里发生过婴儿被窃的事件,你知道吗?” 亚当不再优雅,嗓门粗大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会偷窃婴儿?” 护士说:“拿出牌照来,证明你不会。” | |
|
|
虚阁网(Xuges.com)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