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人的史诗 | 上页 下页 | |
六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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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呢?”这是他一个多小时以来说的头一句话,比不说还无用。 “没什么办法。我明天要和都汉联系,然后就要把她押回部队。” 女儿看了母亲一眼,几分仇视,几分嫌恶:原来你下楼去和人谋划,把女儿叛卖出去了。母亲有些理亏,但她能藏得住一米七的一个大姑娘?藏住了又如何?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挣粮,挣一个月四两鸡蛋二两豆油?怎么找婆家?谁会要一个开小差的兵?黑户口,读一肚子书,写一手漂亮字等于零。她不低头,当母亲的必须逼她低头。 “明天一早,我去都副司令办公室。你在门外等着,说不定老头儿不愿见你。你把他脸算是丢尽了!” “我不去。” “我没有跟你商量!我是宣告我的决定!”小菲大声咆哮。 女儿突然出现一个顽皮的笑容,说:“咱们邻居刚刚下小夜班回来,正睡得香呢!” “她不去就不去吧。”父亲说,“她去干吗?有什么用?” “是个态度嘛。再说,万一她又捣鬼,逃跑了呢?” “妈妈请不要把这么下作的词汇用在我身上。我要真想跑,你们俩都追不上。”她微仰起脸,笑嘻嘻的。 决定了措施之后,三个人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欧阳雪把饼干盒子抱在怀里,一块接一块地狼吞虎咽。父亲说没人和她抢,她妈妈为了她五月的探亲假专门给她买的,所以她尽管慢慢吃。 “谁知道,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女儿笑嘻嘻地看着父亲。 父亲却笑不出来。 “不会的!看把爸爸吓的!顶多费你们点儿钱,买火车票,去探监。” “小雪,胡说八道!”小菲吼道。她吼是因为她相信这种预言可能实现:她和欧阳萸乘上西去的火车,一颠三四天,再换乘长途汽车,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手里拎着女儿爱吃的上海出产的“万年青葱油饼干”。 “别忘了给我多带点饼干,妈妈!” “闭嘴呀你!” “就这个牌子——‘万年青’。” 哪里痛她偏戳哪里。二十二年前,她在她腹内头一次踹她一脚,她头一次明由原来“牵肠挂肚”不是夸张,是真切的生理感受。 三个人入寝之后,小菲知道欧阳萸不会睡着。他的背冲着她。她也不想安慰他什么。不如说她想从他那里寻找安慰。他的背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别是在哭吧?她想到女儿参军后他从农场回来的新年,失去了老父亲又错过了女儿,他哭得如山洪暴发。她眼泪也滚到枕头上。 “再让她多住一天,行不行?”他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先瞒一天,后天再去向都汉报告,不行吗?” 小菲说:“不行。连头带尾,她已经离开部队将近一个礼拜了,回去还要乘三天火车,一天汽车。” 他不说话了。十多分钟过去,他说:“多一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你去好好求求都老头儿。” 她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跑着各种念头。 “我们就忍忍吧,噢?”她侧过身,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早走一天,她的过失就小一点。年轻人没有前途,是不会愉快的。女儿不愉快,我们能愉快吗?” 他说:“那就半天,行不行?明天下午再去报告。” 她的手停在他背上。他这么伤心伤肺,要把她折磨死了。“明天中午。这样你和女儿还有一上午可以谈话。” “万一她睡懒觉呢?一觉睡到中午怎么办?” 他完全是个缠磨人的孩子。 “我去把她叫醒。” “那还是别叫了。她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火车,该补点儿觉。我宁可不跟她谈什么。” “那你留她一上午不是白留了?” “……只要她在身边就行。” 她的手从他脖子下抄过去,想把他转过来,和她面对面。但他不肯,他就想面对黑暗。 第二天一早,他们听见隔壁有了响动。欧阳雪早早就起了床,戴好皮毛军帽,军容风纪整齐肃然,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深明大义。 听见母亲和父亲缓期“押送”她回军营,她说何必呢,多耽半天就是多半天的心惊肉跳。反正也算探了亲,二老都心宽体胖,她如愿以偿。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她笑起来,万顷晴空没一丝阴云。年轻是好,愁不住她。 吃了早点小菲就给都汉打了电话。都汉从来没对小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说她和欧阳萸教育出来的什么东西,简直就是内奸,专门祸害解放军!小菲端着话筒,一听他停下来喘气,就小心翼翼地请他息怒,孩子是不成熟,该骂。就是别伤了首长身体。都汉叫她少打马虎眼,“不成熟”这样轻描淡写的词汇用在一个逃兵身上,太客气了吧?小菲觉得话筒都被她攥出水来了,还是一叠声请他息怒,她没注意到传达室的人在打量她:又是哈腰又是点头,手还比画,脸还堆笑,把电话机当个活首长尊敬。 把欧阳雪带到军区的路上,母女俩一句话也没说。女儿这么聪明又这么有主张,教她什么都教不进去的,不如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都老头儿在他办公室的里间见了小菲。他气消了不少,不过还是不想见欧阳雪。他见小菲坐不是站不是地看着他,希望她还是讨他欢喜的,希望他还把她知错讨饶的眼神领受过去,他不忍了,扬扬下巴,叫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他们都沉默不语,五分钟之后,小菲哭了。小菲哭起来总是楚楚动人,老了胖了也不妨碍她动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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