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人的史诗 | 上页 下页
四十八


  “你究竟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讨厌咋呼女人。”

  “那不叫咋呼。她很开朗,像个男孩子,对什么都有兴趣。和她谈什么,她都投入得很。是个难得的女人。”

  “对你写的书最有兴趣。”

  他不计较她的酸味,按刚才的思路行进:“我很吃惊,她有那么广泛的兴趣范围,对文学也悟得那么透……”

  “好像我悟不透似的。”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虚荣心大大地满足吧?一个搞科学的女人成你的书迷了。赶紧写呀,写得越多她越五体投地。我倒应该感谢她,把你管教得又刻苦又安稳。她在那里暗暗管教,我在这里傻乎乎地享受成果。”

  他让她去刻薄。

  “我们都不懂你,连你父亲那样的文豪也不懂你,所以你就得去找啊,找,找那个能和你‘高山流水’的女知己。其实你有什么难懂?别把自己弄得深奥得不得了,人家越不懂你,你越得意!你的小说有什么深奥,社会科普读物,农民都可以读得懂……”

  他打断她:“农民才是最深奥的。哪一个统治者懂得了农民,中国就是他的。哪一个文学家懂得了农民,中国的语言就是他的。”

  “你和她整天就这样谈话?”小菲做出一副恐惧的样子。

  “人偶尔需要这样谈话。”

  “不‘偶尔’的时候你们谈什么?”

  “什么都谈。她兴趣很广,知识面也很广。”

  “那也谈情说爱喽?”

  他不回避她的追问,用眼睛默认了。

  “你这样对我,对得起我吗?”小菲对他说。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这是省长官邸,这是他情妇的闺房。但她没忍住泪。一会儿她觉得鼻子燥热,她知道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当然对不起你。”他说。

  “那你为什么一伤再伤,把我伤成这样?从认识你爱上你,我哪天不是心惊肉跳?我伤过你吗?”

  她话刚说出口,便明白她在自找难堪。他可以立刻回击:你和那男演员呢?!别假装清白!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它们沉静自若,并没有以牙还牙的意思。那句王牌语言压根没有被他调来使用,或许他并没认识到它是王牌,抛出来便抠她的底,将她的军。到这样的时候他都不承认他对她嫉妒过,她也有伤害他的资本和实力。他宁愿承认他对她的负债。

  方大姐突然在门外发了言,但门内的人并没有先听见她的脚步。

  “可以了吧?吵好没有?”她推开门。最近几年她一直在发胖,长脸变圆,又窄又长的鼻子也宽阔了一些,多少是个忠厚长者的模样了。“不要告状,我已经全听见了。我就在楼梯口听你们俩人吵。”

  小菲迅速看一眼欧阳萸。他那种忍无可忍的神色瞒得住别人,休想瞒住她。窃听、跟踪、挑拨,都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看着方大姐,小菲觉得高高大大的方大姐在他眼里已成小丑,如同宝玉眼里的赵姨娘,周瑞家的。再是长鼻子马牙,也曾经豆蔻年华过,一同把革命当诗来品过。从个人情感上,欧阳萸对于方大姐,也发生了叛变。小菲在刹那间看到他从震惊到恶心再到幻灭。这是一闪即逝的过程,比他手指划过所有钢琴键盘还迅猛,但她看见了。方大姐却毫无察觉。她的首要攻击目标是小菲:“我不在门外听,今天谁来主持公道?阿萸的错我饶不了他,你自己呢?你没有伤过阿萸?!我在门外面实在听不下去了!”

  小菲现在不是担心方大姐继续揭她的短,继续为阿萸报仇,她最担心的是阿萸会突然跳起来,大声喊:“住嘴,你这个毫无教养的老女人!”或许连说这一句话都免了,他站起身就走。假如方大姐在后面叫他,他会理也不理,从她座无虚席的客厅,从达官贵人中间,从省长面前龙卷风而去。对于他认为没教养的人,他做得出。

  “你田苏菲有什么脸面指控阿萸呢?啊?做一个女人,名誉最重要,我不讲下去,因为我们都是读书人,都有修养,阿萸拿住小菲的过错当秘密武器,有恃无恐,也是混账!这件事我早就痛骂了阿萸和蒙蒙!”

  小菲几乎没有一点儿自我意识,她完全在替欧阳萸感受。他已经到了爆发点,方大姐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点燃导火索。她看见他太阳穴上的血管曲张,手指像树根一样紧抓膝盖。

  “所以小菲不要再和他纠缠不休,清算个没完!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受你的伤害?我告诉你,从你们结婚前,你就在伤害他,没有比嫉妒更能伤害一个男人了……”

  欧阳萸站起身。他并不是像小菲想象的那样骤然。他站起得很无力,有一点头晕目眩。他两只手平举,往下按按,动作既笨拙又怪诞。

  方大姐一看便说:“你看看,你把他伤害得还不够吗?……”

  欧阳萸两只长长的手垂下了。他的样子有点可怕,但方大姐是看不出的。方大姐从事情中提炼出的逻辑令他恐惧。他对蒙蒙一片真情,对其他女子无论多短暂的钟情都是一片真切,都让她的逻辑给套出如此的公式:因为嫉妒而奋起报复,以伤害消灭伤害。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方大姐叫他“回来”,他根本听不见。小菲紧跟上他,她把他从厨房的门领出去。方大姐一脸心疼,声音里全是爱护:“阿萸,菜肉汤圆还没吃呢!”

  他让小菲牵住他的手。他们的手已是同盟。他感激小菲在这时对他的理解。他们一路没话,一直牵着手。他不说:小菲,你知道我不是为了报复你。他也不说:小菲,不管怎样,我们不会分开的。他更不说:小菲,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要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他甚至都不说:小菲,你有什么牢骚委屈,就发吧。

  这天晚上,小菲一觉睡醒,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披上棉衣,走到客厅里。原先就旧的家具,现在更旧,丝绒沙发全塌了绒,颜色似是而非。不过样样东西都是亲熟的样子,不是你离不开它们,是它们离不开你。小菲坐下来,呜呜地哭了。

  她不知是哭欧阳萸,还是哭自己。为了她爱他,他才爱她,为了这样的爱,她要他付出很多,她自己付出更多。已是越解越解不开的年岁,看看这个家,哪件东西不是你的骨肉?

  屋内气温很低,然而每件东西都有体温似的。她原是不知愁,不知痛苦,总把今天的痛苦推到明天去痛苦的一个人,现在却推不掉了。一个世界的痛苦都降落在这个大年初三的夜里。她可是走投无路了。

  “妈妈。”欧阳雪揉着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她不必醒醒神再来过问母亲的事。她更不必从头过问:妈妈你怎么了?也许她十月怀胎时,女儿就和她一块儿心惊肉跳地投入了这一家三口的感情生活。一路成长至今,父母恼也好,好也好,她是最心惊肉跳的一个。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别冻病了!”

  她才不理会如此家常的敷衍。这要在一个正常家庭,这句话可以作为理由成立。她坐在茶几对面,细长的手指把烟缸转来转去。

  “哎呀,烟灰给你弄出来了!”小菲说。

  女儿更不搭理。多可笑!这样文不对题的指责。

  “妈妈,我觉得你爱得太笨。”

  小菲瞪起眼。这女孩怎么了?替母亲父亲的关系摇起羽毛扇做军师了?

  “你瞪我干吗?就跟你上台演戏一样,牛劲都使出来了。反正你让人看起来笨得慌。”

  这女孩确实有问题,怎么这样刁钻古怪?

  “不过我看你也没办法。爸爸也看出这一点,你没办法。你就得这么爱他,就得这么上台。当初你们俩怎么会恋爱呢?年轻真是很恐怖,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都会碰到一块儿谈恋爱。你跟那个司令员老头倒挺合适……”

  “你少多嘴!”

  “你跟爸爸是怎么谈起恋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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