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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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给我吧?”便上前去想把它摘下来。她踮着脚,可仍够不着。他不假思索地把她往上一抱。她双脚离了地面,蓦地拧过脸,那样子像受了极度惊吓。他感到事情严重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抱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你真轻!简直像个孩子……”他故意满不在乎地笑道。 她却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完全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少女初次被男性抱住,并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却并不振奋,除了紧张、害怕,还有那么点不舒服。 这时他和她已走在一条宁静的林荫道上。远处有鞭炮声,衬得这地方更静。是谁先提出散步的?这不重要。反正他们已经来了。他好像在一刹那间看穿了什么他妈的爱情。 “喂,你长大了。”他对陶小童说。 她转过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笑嘻嘻说:“你废话。” 他又说:“我好像急不可待地盼你大起来,又好像特别怕你长大。” 她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东拉西扯地谈起“颗勒”搞的那些鬼把戏。那狗东西干的事差点把人冤死。俩人都笑起来,笑得很响亮,但都有些异样。 过一会儿徐北方说:“以后你有了男朋友,就带他到这里来!这地方不错。” “是不错。” “过去我和孙煤来过。”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我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她单纯可爱的脸上出现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你还知道什么?” 她犹豫一会,说:“我知道你每天夜里都在画画。” 他紧接着问:“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夜里画画吗?” 她不说话。她单调的表情可以说是过分专注也可以理解为漫不经心。他想起许多医生也有这种单调表情,它能鼓励病人喋喋不休地诉苦,让你说出一切不舒服,甚至把那些不可告人的隐衷也爽快地诉说出来。 他说:“我告诉你,我画了一幅了不起的画!这就是我在夜里画画的原因。”他略一停顿,考虑把一切坦白后会不会吓着她。不知怎么,对着这样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他感到自己浑身脏得难受。 她却突然用很大的嗓音说:“你猜我在想什么?”没等他回答就说:“我想你干吗到部队来?你为什么要参军呢?” “不知道。”他认真想了一下说,“我想画画。在那个又小又破的工厂里,对着一台机床没完没了地重复自己,我烦了。” “可你现在也烦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干吗总要烦呢?” “我要画画。”他喘了一口粗气又说,“我要画画!” “你画呀。” “没有地方画!没人让我舒舒服服地画画!我一画画就不得清静!”他张牙舞爪,委屈冲天。 “呀,你牢骚大得吓人。” “我不画画就会死!这儿(他指手),这儿(他指脑袋)统统都会死掉!干吗要每天扫十五遍地?干吗每天晚上都要假模假式地交换思想?干吗不能用画画代替一切?” “你这人真怪。”她仍然笑眯眯的,“部队嘛。” 从这张和平的笑脸上,他忽然看到某种具有共性的东西,或叫忠诚,或叫蒙昧。虽然那感觉一闪即逝,他情绪却一下低落了。 “没人理解我——他妈的,没人!”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呀。” “你不理解!”他粗暴地说。他还想说:你在变,但他忍住了。谁不在变呢?孙煤变得像个贵夫人,坐着那公子的摩托到处兜风。眼前这个小不点儿姑娘,当她在一群大兵里简直小得让人心疼,可她也变了,变得有点煞有介事起来。 “真的,我理解你。”她换了另一种笑脸,“你认为你很难理解,是吗?” 他发现她又恢复了原样,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着独特的灵光。这使她看上去十分智慧又带有很浓的孩子气。他觉得自己非讲不可了。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变得大胆还是软弱,他搞不清。他只想表白。他痛快淋漓地把那幅画的全部秘密告诉了她,毫无保留。就这样——他深更半夜仔细描画着一个赤裸裸的女性;就这么恶劣——他一个未婚男子,理直气壮地把女性从各个角度研究了个够。然后,他带着挑衅问她道:“这下子,你还说对我理解吗?” 果然,她受不了了。她的喘息粗细不匀,最后几乎憋住了。 “我真让你恶心,是吧?”他恶狠狠地笑道。 她用倔犟的语气说,“不。” “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东西?”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神态迅速恢复了素有的安详。她从一堆混乱不堪的情绪中猛钻出来。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特别需要她这份安详。 她在一棵树前站下了。冷不丁说:“喂,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她仰起脸:“你喜欢我吗?”她像在问那棵光秃秃的树。 他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她沉默、冷静地盯着他。 “干吗一本正经的,我最烦一本正经的人!”他笑到后来说。 “我是一本正经问你的:你喜欢我吗?” “别开玩笑。别胡扯。”他嬉笑着说,“谁让你老长不大,搞得我不敢喜欢你……”他看出她在微微哆嗦。他故意用这种腔调讲话,免得她太当真。 “可我喜欢你,怎么办?”她轻声道。 “你说什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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