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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小彭看见多鹤使劲把二孩往人群外面拽。八岁的二孩个子不高,细细的腿上却尽是肌肉。他那肌肉发达的腿蹬着地,多鹤得费十多秒钟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鹤后面,希望别人不把他们俩认成双胞胎。

  小彭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孩,你想要那条狗?小彭叔给你买。”

  多鹤一绺头发跑到脸上了,她取下发卡,用牙齿扳开,又把头发顺到耳后。这些动作小彭并没有正眼看,但他觉得多鹤是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话不说,挣脱开多鹤,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个花鼓乞丐的群落里。一个警察刚刚到达,说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灾害都过去了,还派出这些花子到处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们扛包、抱孩子、牵狗,大喊小叫地散开。他们跟警察玩惯了藏猫猫,警察一走还会回来。市里有三家一模一样的新型百货公司,都有冷气,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下班了?”

  人人都这么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鹤这么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么大个礼,真是怪极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浅浅鞠了个躬:“出来走走?”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母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白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么爱干净,也省点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满心欢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足够令他欢快了。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妈的谁的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钱。”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谁买你的丫头?!”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水。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我们不吃米。”老头说。

  多鹤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劲。等他被她拉出来,她的手还留在他胳膊上。绝望的二孩躺在积着雨的地面上蹬腿打拳,嘴里喊着:“我要‘亦牛’(日语:inu,狗)!”

  连喊了十多声,小彭问大孩:“什么叫‘亦牛’?”

  大孩说:“就是狗。”

  多鹤跟二孩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是哄慰加恐吓,但有的词小彭也不懂。她劝一会儿,苦着脸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冲进百货公司,买了四块糖果,跑出来给了大孩二孩,又许愿二孩他一定给他把这条黑狗买来。

  九月初,小彭从远郊买了条小黑狗,在单身宿舍养着训练它站、坐,又训练它叼帽子。单身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烦死了,威胁要把小彭和狗一块儿炖砂锅。到了年底,小黑狗长得跟花鼓乞丐们那条一样大了。他牵着狗,骑着车,凯旋似的到了张家。

  张家在吃晚饭。过道里放着一个煤炉,上面坐了一口铁锅,里面是热腾腾一锅酸菜豆腐。所有人围在四周,大人们坐着,孩子们站着,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鹤旁边,正往锅里下绿豆饼。

  小环指着小彭说:“这人是谁呀?俺们认识吗?”

  小彭身子一闪,亮出身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肉来啦?正好立冬吃狗肉,还落张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腰。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还睡一个床,一夜下来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热辣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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